线索如同断线的风筝,在平遥县上空彻底失去了踪迹。刘府高墙深院,门禁森严,宛如铁桶;孙道士杳无音信,如同人间蒸发;坊间流言愈演愈烈,恐慌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沉甸甸地勒在王延宗的脖颈上,也缠绕在每一个参与此案的衙役心头。县衙后堂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感。
王延宗如同困兽,焦躁地在案牍间踱步。案头堆积的卷宗如同嘲讽的小山,那半枚鎏金梳篦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固执的光芒,无声地指向城北的深宅大院,却无法提供撬开那扇门的钥匙。他眼中血丝更密,下颌线绷紧如刀刻,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铁尺,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是他宣泄压力的唯一方式。
“赵小七!”他终于停下脚步,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头儿!”赵小七立刻挺首腰板,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惊悸。
“增派人手!给我死死盯住刘府!前门、后门、侧门,连狗洞都给我派人守着!进出之人,无论男女老幼,身份高低,一律详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王延宗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另外,再派两队人,乔装打扮,给我往南边、西边官道和山野小路撒网!孙道士那个妖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是!”赵小七领命,快步跑出,脚步声在死寂的后堂显得格外清晰。
王延宗的目光转向那扇通往殓房的、总是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木门。眼下,唯一的突破口,或许只剩下那具冰冷的尸体,和那个总能从死亡中读出秘密的女子了。
殓房内,寒气刺骨,浓烈的石灰和草药气味也掩盖不住那股甜腻腐朽的尸臭。油灯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阴影。张夫人的尸身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停尸台上,穿着那身妖异的红嫁衣,如同一个被精心布置的、来自地狱的祭品。
姜沅仿佛感觉不到周围的阴冷与恶臭。她如同一位专注的学者,沉浸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连续数日,她几乎寸步不离殓房。此刻,她正伏在案前,面前摊开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岭南瘴疠毒物考》,旁边放着数个特制的琉璃小碟和瓷碗,里面盛放着从尸体不同部位刮取的物质样本。
她小心翼翼地用银质小刀,从张夫人咽喉处那片紫黑色的尸斑上,刮下极其微量的组织碎屑,置于一个干净的琉璃碟中。又用特制的骨针,极其谨慎地从死者指甲缝中,挑出那点暗红色的、与棺漆同源的碎屑。最后,她将之前从棺木缝隙处刮下的、那些泛着青黑色、粘稠如胶的漆液样本也取出一部分。
她的动作轻柔、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李泊在一旁屏息凝神,负责记录她的每一个步骤和观察到的细微变化。他将油灯的光线调整到最佳角度,确保师姐能看清最微小的差异。
姜沅开始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处理。她将不同的样本分别置于不同的药液中溶解、沉淀、过滤。时而凑近琉璃盏,在灯火下仔细分辨沉淀物的颜色、形态;时而用银针蘸取溶液,观察其反应;时而点燃特制的药香,嗅闻不同物质燃烧时散发的独特气味。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药液滴落的轻响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姜沅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终于,在反复试验比对、查阅古籍印证之后,她的眼中爆发出拨云见日般的光芒!
“是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难掩激动,“乌头碱!还有……腐心草!”
她迅速在记录簿上写下结论:
*咽喉尸斑组织、指甲缝碎屑、棺木青黑漆液样本中,均检出高浓度乌头碱成分。 此毒剧烈,入口即灼烧咽喉脏腑,致人迅速麻痹、窒息而亡。
*棺木漆液及死者指甲缝碎屑中,另检出微量‘腐心草’汁液残留。 此物罕见,唯岭南瘴气密林深处方有生长,其性阴寒,能凝滞气血,延缓腐败。
*两者混合: 乌头碱之烈,腐心草之阴,相辅相成!毒性倍增,入喉封喉,更可显著延缓尸身腐败,确保尸体在特定时间内保持‘鲜活’之态!
李泊飞快地记录着,小脸上满是钦佩。姜沅拿起结论,快步走出殓房,准备向王延宗汇报这一关键发现。就在她推开殓房那扇沉重的木门时,一道清冷如月华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幽暗的走廊转角。
谢湛。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银线鹤氅,仿佛与这污秽之地绝缘。他并未看向殓房内部,目光平静地落在姜沅脸上,又扫过她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结论。他的出现毫无征兆,如同幽灵,却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感。
“姜姑娘有所得?”他的声音清冽,听不出情绪。
姜沅微微一怔,随即坦然将手中的记录递过去:“是,少监。死者及棺木所中之毒己验明,乃乌头碱混合岭南腐心草汁液,毒性猛烈且能保尸身短期不腐。”
谢湛目光快速扫过纸页,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乌头…腐心…”他低语,仿佛在咀嚼这两个词背后的含义,“凶手所图,恐非仅夺命这般简单。保尸不腐,是为‘锁魂’邪术争取时间么……” 他并未明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姜沅的发现,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廊下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姜沅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毒物种类的确认,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门,门后却显露出更加幽深、诡谲的通道。乌头碱与腐心草的混合,指向了凶手精于毒理,且刻意追求尸体在特定时间内的“保鲜”状态。这绝非寻常仇杀,必然与那邪异的“锁魂棺”仪式紧密相连。
姜沅并未满足于此。她深知,那口朱红棺材本身,才是承载所有阴谋与邪术的核心容器。她再次将精力投入到对棺木样本的深入分析中,尤其是那些从接缝处刮取的、泛着青黑色、粘稠如血泪的诡异液体。
药房内,灯火通明。各种瓶瓶罐罐、琉璃器皿、蒸馏器具摆满了长案。空气中弥漫着更为复杂的味道:草药的清苦、矿物的酸涩、以及棺木样本散发出的、经久不散的甜腥腐臭。姜沅如同一位炼金术士,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更为精密、也更为危险的提纯与分析实验。
她将粘稠的青黑漆液样本置于特制的琉璃曲颈瓶中,下方以文火缓缓加热。粘稠的液体在受热后变得稀薄,颜色也由暗青黑向深红转变,那股甜腻的铁锈腥味愈发浓烈。她小心地收集着蒸发冷凝出的液体,逐滴分离,用不同的试剂进行测试。
时间一点点过去。汗水浸湿了姜沅鬓角的碎发。李泊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是根据指令,精准地递上各种工具和药剂。
突然,姜沅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将一滴冷凝液滴入一个盛有透明药水的琉璃皿中。那药水瞬间起了反应,由无色变为一种极其诡异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幽绿色!更令人心惊的是,在琉璃皿底部,借着灯火,她清晰地看到——几粒极其微小、却闪烁着妖异金光的颗粒,正缓缓沉降!
姜沅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上!
她立刻取来一枚特制的、镶嵌着放大水晶的铜管,凑近琉璃皿底部仔细观察。没错!那细小的金色颗粒,边缘圆润,在光线下折射出璀璨而冰冷的光芒,与她记忆中在避秽丹化成的黑浆里发现的金线蕈孢子,一模一样!
“金线蕈……孢子……”姜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放下铜管,脸色凝重无比。
“师姐?这东西……很厉害吗?”李泊紧张地问。
“厉害?”姜沅苦笑一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此物本身无毒,甚至在某些土著部落被用作致幻药剂。但它生于岭南瘴林至阴至湿、尸气浓郁之地,其孢子……对‘死气’有着超乎寻常的亲和力!一旦被浓郁的死气或特定的尸毒激发,便会疯狂繁殖、变异,释放出强烈的腐蚀性毒素!它能腐蚀一切生物体液,将之转化为我们那夜所见的那种恶臭黑浆!同时……”她指着那些金光闪闪的颗粒,“析出这些能与死气产生共振的孢子金粒!此乃……尸煞将起、阴邪侵阳的确凿征兆!”
她猛地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真正藏尸的,从来不是棺木,而是人心。” 这金线蕈孢子的出现,意味着那口棺材,或者接触过棺材的人或物,曾暴露在何等恐怖的、足以催生“尸煞”的至阴邪气之中!这己远超普通命案的范畴!
为了进一步确认棺漆中某种特殊矿物的来源,姜沅决定进行一项极其危险的实验——使用“王水”(浓硝酸与浓盐酸按特定比例混合的强酸)溶解微量漆样。王水能溶解金、铂等惰性金属,是鉴别矿物的终极手段之一,但其腐蚀性和挥发性也极其恐怖,操作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姜沅神色凝重,让李泊退到安全距离外。她戴上特制的厚皮手套和面罩,取来一个厚重的琉璃反应皿。她先小心地滴入几滴浓硝酸,刺鼻的黄烟瞬间腾起。接着,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谨慎地滴入浓盐酸……
就在两种强酸即将接触混合的刹那——
“小心!”
一声清冷的低喝自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一道素白如雪的影子快如闪电般掠过!一方触感冰凉、质地极其柔韧细密的丝帕,如同最精准的盾牌,瞬间覆盖在姜沅的手腕上方!
“嗤——!”
几乎就在丝帕落下的同一瞬间,一滴滚烫的、因反应剧烈而意外溅起的强酸液滴,狠狠地灼烧在丝帕之上!刺鼻的白烟瞬间腾起,伴随着轻微的腐蚀声!丝帕上立刻被蚀穿一个焦黑的孔洞,边缘冒着细微的青烟!
姜沅心头剧震,动作瞬间僵住!背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方才若非这方丝帕……她的手腕恐怕己被蚀穿!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谢湛那双近在咫尺、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他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此刻,他一手还保持着递出丝帕的动作,另一只手虚按在腰间的钦天令上,眼神沉静依旧,但姜沅却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淡漠的锐利光芒,如同寒潭被投入石子泛起的微澜。
“此物凶戾,”谢湛缓缓收回手,看了一眼那方被毁的丝帕,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钦天监特有的、洞察天机般的告诫,“内蕴死怨秽气,非仅腐蚀皮肉,更易侵染心神,引邪祟觊觎。沾染过多,恐生不祥。”
姜沅定了定神,压下后怕,低声道:“多谢少监援手。” 她看着那方被灼穿的素帕,那绝非普通丝绸,其坚韧程度和瞬间的反应速度,都非比寻常。这份人情,她记下了。
“行此道,本就如履薄冰,与虎谋皮。”姜沅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望向那仍在冒着诡异气泡的琉璃皿,“然真相如刃,非深入虎穴,不得其锋。”
谢湛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坚持,看到了更深的东西。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去,银线鹤氅在药房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留下淡淡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清冽气息。
药房内,强酸反应的气味与这清冽的气息交织。
姜沅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方残破的丝帕,心中的弦,也被悄然拨动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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