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菀城西边一片混乱拥挤、被本地人称作“老鼠街”的城中村里，弥漫着劣质油烟、汗臭和下水道返上来的混合气味。狭窄弯曲的巷子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晾晒的衣服像万国旗一样挂满了头顶的天空，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巷子深处，一家门脸油腻、挂着褪色“麻雀娱乐”灯箱的破旧麻将馆里。时间太早，通宵的刚走，夜游神还没起床，麻将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陈建国斜斜靠在角落里的一张麻将台的椅子上，小伍给他买的丝质衬衫与与这肮脏油腻的环境格格不入，但他毫不在意，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廉价茶水。
小六像条泥鳅一样从门口挤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一件花里胡哨的紧身T恤，脖子上挂着条粗劣的银色链子，脸上带着一种大大咧咧又有点油滑的机灵劲儿。他身后跟着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青年，一个留着锅盖头，眼神躲闪，另一个染着几撮黄毛，神情有些畏缩，就走路姿势都透着股上不得台面的猥琐。
“建哥！”小六咧着嘴和陈建国打了个招呼，走到麻将桌前。
陈建国眼皮微抬，鼻音回应：“嗯。”这姿态，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冷淡和居高临下。他在模仿他南叔的姿态。效果有，但还不够浑然天成，那刻意压低的视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还在学习的阶段。
小六很醒目，赶紧朝身后两个马仔一瞪眼，低声呵斥：“扑街！哑巴了？还不叫大佬！”
锅盖头和黄毛浑身一激灵，连忙点头哈腰，声音参差不齐，带着紧张：
“建...建哥好！”“大佬，大佬早晨！”
“讲。”陈建国言简意赅。
小六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双手来回比划着，语速飞快：“大佬，查过了！张强个冚家铲，三年前就同他老婆散咗伙（离了婚）啦！个女跟咗个死八婆（指前妻）返了外家，就是石龙那边！”
陈建国不动声色地听着，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示意继续。
锅盖头似乎想表现，抢着补充，声音带着点邀功的急切，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叼！最抵死的是，这条粉肠几年来都没去看过他个女一眼，当没生过一样！简首扑街到没朋友。结果寻日唔知发乜神经（昨天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冲去学校门口想硬抢！”
黄毛也连忙接上，手舞足蹈的连比带划：“就是！就是！在那个学校门口啊！他拉住个细路女不放，说是她老豆，要带她走！个女吓得跟鬼叫一样！她外母婆（岳母）个死老虔婆正好来接放学，撞到正！当场就炸咗！扑上去又抓又闹，好似只发瘟鸡！跟着那个死八婆（前妻）都赶过来，三个人在学校门口吵到拆天（吵到天都塌了）！口水花喷喷！成条街嘅人都睇晒（整条街的人都看到了）！最后个女都没被她抢走，个死八婆同她外母婆死死揽住个女走了！张强个死样，好似只阉鸡那样耷拉着尾走了，灰溜溜的！真是笑鸠死人！哈哈！”
黄毛说完，自以为生动，还笑了两声，但看到陈建国脸上毫无笑意，甚至眼神更冷了几分，他的笑声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戛然而止，讪讪地低下头。
陈建国沉默着，离婚三年，对女儿不闻不问，看守所里嚣张跋扈、下手狠辣的管教张强，突然跑去学校门口抢女儿？这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原因？”陈建国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瞬间刺破了小六他们那点刚刚升起的、讲述八卦的轻松感。
小六楞了一下，茫然的抓起了头发：“原因？这个...没打听到那么细...可能冚家富贵没钱使要卖他个女？或者突然发癫？”
锅盖头和黄毛也跟着一脸茫然地摇头。
陈建国看着他们那副懵懂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猛地一拍桌子！力道不大，却让桌上的廉价茶杯跳了一下，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查个人都查不清！他为什么要抢他个女？是欠了大耳窿（高利贷）走投无路？还是惊被报复想带个女走路？！”他己经下意识用上了更贴近江湖的粗粝语气和词汇，但那份对线索细节穷追猛打的气势，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小六和两个小弟被他突然的爆发吓得一哆嗦，尤其是锅盖头和黄毛，脸都快白了。小六反应快，赶紧点头哈腰：“是！是！建哥教训得对！我们即刻去查，他有没有欠债！最近同边个有路（和谁有来往）！一定查到底！”
陈建国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作为刚上位的大佬，对办事不利的小弟发火是常态，但刚才那种追问细节的方式，痕迹还是有些明显了，好在小六他们被镇住了，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恢复那种刻意为之的冷硬，挥了挥手，语气放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不用这么大声。低调点去查。重点看下他有没有欠落周身债，最近有没有同生面口的人接触。尤其是他昨天扑了个空之后，今日会去哪里，做咩事。我要知他每一脚（我要清楚他每一步）。”他刻意用了“扑空”这种更江湖的说法替代了“抢女儿失败”。
“明白！放心大佬！”小六如蒙大赦，连忙拉着两个还心有余悸的马仔退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麻将馆门外杂乱的人流里。
陈建国独自坐在角落中，着冰冷的茶杯。张强那张在看守所灯光下显得阴狠又带着点神秘的脸，和他在学校门口“好似阉鸡一样耷拉着尾巴”的狼狈形象，交替在脑海中闪现。
绝望。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走投无路的绝望气味。一个绝望的、手上可能还沾着人命、被主子抛弃的棋子，突然想去抓住他多年不曾理会、唯一的血脉亲人？
这绝不是简单的父爱觉醒。
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住了陈建国的神经——张强，很可能不是想抢回女儿，而是想控制她，甚至...利用她！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足以致命的威胁正在迫近他自己！他需要一张护身符！一张能让他背后的主子投鼠忌器、或者能让他用来谈判、要挟的牌！而那个在石龙镇读书的小女孩，就是这张牌！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能抓住的“软肋”！
为什么会是他的女儿呢？！陈建国想不通，也没时间去想了，必须立刻找到张强！
陈建国霍然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太阳己经快升到了头顶，毒辣的阳光映得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立刻拨通了刚离开不久的小六的电话，声音低沉急促：“不用查那么多了！即刻揾人，盯死石龙镇！他个女住哪里？读哪间学校？他外母婆屋企（他岳母家）位置！张强好大机会会再去！我要第一时间知道他在哪里！快！”
挂断电话，陈建国站在狭窄脏乱的巷口，环顾着这片破败的天地。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光，那是另一个世界。
他嗅到了血腥和阴谋的味道。花仔泉的“三字宝光”暂时沉入水底，而张强这条被逼疯的毒蛇，正吐着信子，随时可能噬人。
他拦下一辆旧出租，坐进后座。“去石龙。快。”车子在拥挤的街道上艰难中挪动。陈建国靠在布满污渍的后座上，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张强...张强...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又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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