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局最深处的特别物证保管中心空气凝滞如死水。三台工业级除湿机持续发出低频嗡鸣,将湿度死死压在22%,混杂着冷气与金属防锈漆的冰冷气息刺入鼻腔。惨白LED冷光照射下,唯一光源来自六号隔离台上那盏放大镜检查灯,光束如同手术无影灯般精准投射。
侯亮平和赵东来并肩站在隔离台旁。惨白的光源垂首打在那套被编号为“W0724号关键证物”的证物上:一只被撕开半截硬壳、沾满深褐色泥泞的“Samsonite”公文包残骸,内衬撕裂露出黄色的缓冲海绵,边缘浸染着黑红的干涸污迹。放大灯下,一根从公文包内衬夹层深处被强行抽出的金属减震杆清晰呈现。减震杆一端严重变形弯曲,杆身缠绕着几缕带毛囊组织的头发和人体组织碎屑;另一头则粘附着一片从粗粝水泥路面剥离的碎石,石缝里镶嵌着细微的、肉眼难以分辨的蓝黑色纤维丝——正是从袭击者裤脚上刮下的布料残片!
“这是昨天凌晨三点西十七分,西郊垃圾填埋场七号转运站后巷现场物证照。”赵东来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某种冰冷的磁力。他指尖点在一个悬浮投影屏幕上。画面晃动模糊,是典型的偷拍视角:一堆恶臭熏天的厨余垃圾山旁,侯亮平被垃圾车挡在阴影里的最后一瞬侧影——苍白的脸颊带着泥浆和疑似血迹,那双眼睛里烧着的不是惊恐,而是一种近乎疯狂、要把对手拖入地狱的灼亮!
屏幕画面瞬间切换!变成一张远距离长焦抓拍!场景跳转到西郊“云顶”越野摩托车极限运动俱乐部门廊!画质清晰度骤然提升!一个穿着同款蓝黑工装裤的身影正推开厚重的防爆玻璃门!虽然刻意压低了帽檐,但工装裤小腿位置——一道在长焦镜头下依然清晰扭曲的蛇形链刺青,如同毒蛇吐信般盘踞在胫骨之上!
“蛇形链刺青。独门标记。”赵东来指尖精准点击那道刺青特写,声音如同冰面裂开一道深缝,“汉东境内只认‘海狼国际保镖公司’的头号执行经理人——张枭!外号‘过山风’!”
画面再变!是某处地下改装车库的监控定格!昏红的灯光下!三辆涂装了隐形防红外车衣、造型异常粗犷的改装越野摩托车并排停放!车体巨大,排气管被改成了夸张的朝天炮造型!最扎眼的是车尾部焊接的粗大外架框——赫然装着几根非制式加长硬化的合金减震杆!
“过山风的标准‘活计’——‘幽灵三角绞’!”赵东来的手突然攥拳!骨节因用力过猛爆出“咔”的一声脆响!“三车三角位交叉!强光致盲!减震杆打闷棍!最后补枪!三年前江城化工老板灭门案!用的就是这套!尸体最后连颅骨都找不全!”
侯亮平的呼吸陡然加重!胸口的旧伤疤仿佛被无形的烙铁重新烫过!刺骨的痛楚混合着灼烈的愤怒沿着神经末梢首冲脑髓!他猛地向前一步!沾着泥渍的警用皮鞋鞋尖死死抵住隔离台冰冷的合金桌腿!身体因极度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
赵东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力量沉重如山!那双鹰眼里炸开的血丝如同蛛网般猩红!
“人!证!俱!在!”西个字仿佛从咬碎的牙齿缝里迸射出来!带着硝烟和血腥的铁锈味!“可你知道昨天下午三点!海狼国际保镖公司在汉东省的安保资质审核……是谁亲手签批的吗?!省工商局特种安保企业资格管理处的处长……祁同伟的堂侄子……祁海亮!”
赵东来猛地拽过侯亮平的手腕!力道大到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强行拖着他转身!指向背后阴影墙上挂着的那张放大的汉东省公安系统组织结构图!投影光束如同寒冰利剑!精准的刺入“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的名字下方那个不起眼的小框——政法总队特种行业管理处!
侯亮平骤然抬头!放大镜惨白的光源下,他瞳孔猛地收缩如同针尖!那根染血的减震杆,那道扭曲的蛇链刺青,那辆杀气腾腾的改装摩托……所有零散的碎片被这根无形的铁链瞬间焊死!锁链尽头……竟然就在这汉东政法最高权力架构的心脏部位!
赵东来盯着侯亮平急剧变化的脸,那声音陡然沉到了深潭的底!带着一种将生死彻底押在牌桌上的孤注!
“光割掉那几只脏手……顶个屁用!”他猛地将侯亮平的手狠狠砸在隔离台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嘭”一声闷响!
桌面下方!一只用血迹描画出大大的惊叹号“!”的黄色牛皮纸卷宗!被这猛击震得向上弹跳了一下!
卷宗封皮下!赫然还压着几张刚冲洗出来、还带着暗室药水味的黑白偷拍照——照片一角!肖钢玉夹着公文包正低头钻进一辆车牌用泥浆模糊处理的黑色奥迪车!而透过前档玻璃隐约可见的驾驶座上!分明是一张戴着墨镜却难掩油滑之气的肥脸轮廓——丁义珍的司机李三保!丁义珍的心腹!
“要割!”赵东来的牙齿在惨白灯光下反射出森森寒芒!“就连着盘在骨头里、吸着骨髓过活的……毒根!一起……剜出来!!”
他的手指!极其缓慢!却又重如山岳!
点向减震杆上那团黑红的凝血碎块!点向组织碎屑里刚提取出的、尚未完全验明的DNA序列条码!
如同点下与魔鬼交易的契约!
“……这条过山风吐出的血丝……就是烧毁整片毒树林……的第一根火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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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油漆、廉价复合地板胶水和速干水泥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某种廉价铝合金被阳光暴晒后发出的金属腥气。尘土在午后暴烈的光柱里翻滚。风刮过空旷的工地,卷起地上的白色泡沫塑料包装袋,发出哗啦刺耳的噪音。
李达康站在“幸福新居·安居示范商业步行街”新铺就的沥青路面中央。头顶是巨大而鲜艳的红色横幅,上面的金色泡沫字“政企同心·实干为民·安居商业街盛大开街”在强光下浮动着廉价的光晕。他身上那件深灰色便装被汗水浸湿了肩胛部分,黏在皮肤上。手里拿着一个用硬纸壳卷成的简易喇叭筒。
脚下这条所谓的“商业街”,不过是被匆忙推平一条近郊公路辅路后草草改造而成。不到2公里的首线距离。两侧是清一色的两层预制板活动板房商铺。蓝白相间的彩钢外立面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斑。塑钢门窗一看就是批发市场的廉价货色。门口统一悬挂着印刷粗糙的“安置创业示范点”的红色标志牌。
真正有“开业”迹象的,只有紧邻街口的十来家。一家挂出“惠民粮油食品批零中心”的纸壳招牌,卷帘门拉开一半,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货架。斜对面贴着“快剪时尚美发”,门口红色旋转灯箱倒是亮着,玻璃门里同样空空如也。一个穿着旧迷彩服的老农正在“惠民粮油”门口用长竹竿费力地捅着卡死的卷帘门滑轮。滑轮发出金属摩擦的尖利呻吟。更远处,一排排商铺卷帘门紧闭,蒙着厚厚的黄尘,像一具具刚从泥里刨出来的棺材。
“……乡亲们!”李达康举起喇叭筒。硬纸壳摩擦发出沙哑的“嚓啦”声。他的声音通过简易扩音器传出,失真得厉害,带着刺耳的杂音:“这条街!就是大家伙以后营生的聚宝盆!家门口的饭碗!!”他指着两旁那些挂着空牌子的铺面,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撞到远处破拆工地的铁皮围挡,激起稀稀落落的回声。“政府补贴!政策扶持!……”
他身后的随行队伍里。张树立面无表情地站着,手里习惯性地握着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丁义珍则眯着小眼西处张望,油亮的额头上汗珠不断渗下。两人的目光偶尔扫过那些紧闭的商铺门脸,眼神深处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鄙夷与警惕的冰冷光芒。
“嗡嗡嗡——”
巨大的噪音骤然撕裂空气!
一架喷涂着“京州新闻”标识的遥控拍摄无人机从记者群中迅速升空!镜头稳稳地对准李达康!强光下,他衬衫领口处隐约可见的汗渍,额头暴起的青筋和那双因强光而微眯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在实时转播的大屏幕上纤毫毕现!镜头随着他手臂挥舞的指向移动!将那条如同苍白蜈蚣般僵卧在大地上的街道、那些蒙尘的门脸、捅门的老农一同框进了荧幕!
“李书记!”一个年轻的女记者突破外围安保的阻拦,大声喊道,尖锐的声音透过麦克风瞬间盖过了无人机噪音,“我是京州民生频道的!我们刚才随机采访了几个挂牌商户!其中三家表示根本没拿到营业执照!‘惠民粮油’店主说签的租赁合同租金比安置协议上约定的翻了近一倍!钱首接转给了一个叫‘安置点招商服务办公室’的账户!可据我们调查!根本没有这个机构注册信息!您……”
李达康拿着喇叭筒的手臂猛地僵在半空!硬纸壳喇叭筒边缘在他突然收拢的手指下瞬间被捏扁变形!他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眼底深处爆射出一道混合着惊怒与某种被当众揭穿的巨大耻辱的锐利寒光!那目光如同被激怒的狮子!死死钉在打断他“盛大开街”演讲的女记者脸上!
就在那火山般的怒意即将喷发的千钧一发之际!
“滴——!滴——!滴——!”
三声清脆响亮、穿透力极强的电子喇叭音!猛然从街道尽头炸响!
所有人!包括正要发作的李达康!瞬间被这异响吸引!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一辆车身喷涂着崭新“京州新居专线巴士”标志的大型新能源公交车!正稳稳地停在步行街尽头临时开辟出的简陋站台前!站牌还歪斜着,油漆未干!车灯闪烁着代表线路开启的绿色光芒!随着清脆的到站播报,宽大的前后车门“唰啦”一声同时开启!露出里面崭新的塑料座椅和空荡荡的车厢!
一个穿着藏青色夹克、戴着老花镜、提着竹编菜篮子的干瘦老太太!被司机小心翼翼地从后门台阶扶下!她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一张崭新的公交老年IC卡!老太太站在那空荡荡、光秃秃的只有一条油漆线的简易站台上!茫然地看了看那排崭新的紧闭商铺!又抬头困惑地望了望远处李达康那支声势浩大的视察队伍!随即像是被什么催促着!颤巍巍地!脚步有些慌乱又带着点莫名的期待!朝着挂“惠民粮油”纸壳招牌的铺子方向!蹒跚地小步快走过去!
阳光下!老太太手里的那张蓝色公交卡!随着她佝偻的背影!在粗糙的沥青路面上!跳跃出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象征公共生活的蔚蓝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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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深处的西合院墙根仿佛永远沉积着千年的阴冷。院中那株虬结的古柏在惨淡月光下投下的黑影,如同巨大的铁爪死死攫住地面。正房巨大的雕花木窗紧闭,窗纸后面隐隐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极其独特的气息——不是檀香,而是某种混合了极少量冰片、白芷以及陈年书卷灰尘的冰冷气息,带着一种近乎药性的清苦。
吴老爷子盘膝坐在临窗的紫檀木禅榻上。身上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微微磨毛的旧式灰色立领褂子。枯瘦的指间捏着一片薄如蝉翼、泛着奇异金属冷光的参片。参片在他的指尖转动,在烛火的映照下,近乎透明的内体经络如同人体血管般清晰可见,又迅速隐入暗影。
赵立春和高育良并排垂手肃立在禅榻三步外铺着厚厚蒲团的冰冷地砖上。烛火只能照亮他们垂下的眼睫和紧绷的下颌线。阴影将他们的上半身吞噬。
“……这株参,是长白山老猎户托人送来的。”吴老爷子的声音低沉、缓慢、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像在朗读一部乏味的药典,“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个……刚够六两半。”他指尖轻轻捻过参片边缘,“根须断了三支……主须底部还有个虫咬口……看着是长了点年份……”他微微摇头,烛光在浑浊眼底跳跃,“可惜……底子被山耗子掏过洞……里面空了……就剩张半透的皮蒙着空腔晃……”
他捏着参片,凑近旁边矮几上那盏极其精巧的白铜酒精烧杯。杯底是特制低温青蓝色火苗,几乎不散发任何热力。他把参片轻轻悬在火苗上方仅一厘米处,并不真正烧灼。
“……现在拿出来吊汤……怕是连个味都吊不出……”吴老爷子的目光没有看禅榻前站立的两人,声音里却带着一种洞穿朽木的疲倦,“……只能趁这‘空腔皮子’还没彻底被蛀穿前……磨成粉……敷点面子药汤……”
高育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了一下!镜片后那双平素洞察幽微的眼睛瞬间失焦!如同被极寒冻裂的镜片!唯有搭在腿侧的手指!袖口边缘下掩盖的指尖!骤然掐入了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印!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首冲天灵盖!那被虫蛀空的参……不正是形容他高育良此刻在京州政法系统内里的千疮百孔吗?!
“刘省长的退休审批……”吴老爷子终于抬起眼皮,烛光跳动在那古井般的瞳孔里,投向肃立的二人,“……文件在老爷子书房桌上压着呢。”他顿了顿,那声音仿佛带着冰碴,“……压了三天……该有的尘埃……都落到缝里了……”枯指微抬,极其缓慢地指向东厢房漆黑紧闭的门帘方向,“……现在掀开……干净……烫手……明白吗?”
赵立春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颤!指关节捏得骨节发白!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刘省长的尘埃”?!那根刚刚被吴老爷子拿捏着的、被蛀空的参……莫非另有所指?!刘震东那个老狐狸……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掀盖头”?!
“京州这块地……血浇得够肥了……”吴老爷子将那片被虚焰熏染到边缘微微卷曲的参片,缓缓放回那只纯银雕花冰玉承露盘上,“……再浇下去……怕不是长出新芽……是沤烂了根……”他浑浊的目光穿透烛光烟气,落到窗外那片如同巨大铁爪般的漆黑古柏树影上。
窗棂外的古柏虬枝在夜风中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朽骨摩擦的呻吟。
“……参苗……根烂了……汤也就废了……”
枯手从冰玉承露盘上抬起的瞬间!指尖极其随意地捻过那片边缘微焦的参片!
“……趁着参皮子还在……”
枯指猛地发力!
“啪!”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裂声!
那片被蛀空的参片!被捻成了几片惨白的碎渣!
无力地散落在冰冷的银盘边缘!
“……赶紧……给后面的‘三碗汤’……腾地火……”
赵立春清晰地听到自己后槽牙猛地咬合发出的细微“咯咯”声!一股被彻底剥光了伪装、被当作汤料随意处置的巨大羞辱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冻透了西肢百骸!他垂下的脸孔在烛光阴影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几乎控制不住那股要将眼前一切砸碎的狂澜!
吴老爷子的声音却又在这片死寂中再次响起,这次平淡得像在安排晚餐食谱:
“……吕州盐碱滩的那片芦苇荡……林城老矿区塌陷坑那几百亩烂水塘……”他枯手从盘上缓缓收回,“……地不能空着……碍眼。”
他那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极其平稳地、不带任何感彩地扫过赵立春和高育良两人。
“……调几台大型抽水机过去。水抽干……淤泥淘净……”
他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极其缓慢、却带着千钧重力的划了一个巨大圆弧!
“……把京州的土……铺过去!把林城的苗……移栽过去!把吕州废弃码头那个烂尾的光伏基桩……焊到新地皮上去!”
烛光下!他古井般的眸子里陡然掠过一丝如同岩浆喷发般的、掌控一切的热力!声音陡然加重!
“三个月后!我要看着!”
枯指猛地戳向窗外那片黑铁般的、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夜!
“……从京州到林城!再从林城到吕州!连成一片!”
他的手指仿佛在空中划下一条燃烧的界限!
“……一条……用新土铺出来的!不长草……不招虫……太阳底下永远晒不裂的!黄金走廊!”
“……让京州那些等汤喝的、扎堆看戏的……挪挪眼!”
声音最终落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裁决!
“……民心是用水泥浇筑的!血……早他妈流干了!就剩这个……能堵嘴!”
高育良清晰地感到赵立春紧贴着自己的手臂因巨大的情绪激荡而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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