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开批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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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开批斗会

 

成归田没有跑,也不是想躲开,眼雪亮宣布开会的时候,他就不在,没有听到。朴正东带着他拉柴火,每天在大家起床之前就吃完早饭套了爬犁走了,比大家吃得早,也吃得好一些,多吃些也没人看见。早去就可以早回,在大家下班前,就把柴火拉回来了,有时间给食堂宿舍把柴火剁了,最重要的是可以提前吃饭,吃得好一些。

眼雪亮让去追成归田回来批判斗争,没有人动,也没有说话。

“成爱国,你去,把你爹追回来。”眼雪亮大声对爱国说。

“凭什么是我去,又不是我让他去拉柴火的。”

眼雪亮被爱国这句硬邦邦的话噎得喉咙里的痰呼噜作响,一张脸憋得由红转紫。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反革命崽子”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他,这简首是反了天了!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手指几乎戳到爱国的鼻尖上,唾沫星子随着他嘶哑的咆哮喷溅出来:“反了!反了天了!成爱国,你狗胆包天!一个黑五类崽子,也敢跟治安委员叫板?我看你是皮痒痒想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你爹是历史反革命,你就是小反革命!你们一家子都该斗!该打!”

地窝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炉子里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眼雪亮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又悄悄瞟向角落里半躺着的成爱国。爱国抿着嘴,把头扭向一边,避开那根几乎要戳到脸上的手指,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叠起的被褥里缩了缩,但脊梁骨却绷得笔首,没有完全弯下去。他旁边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成分同样不好的,也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眼大治安,消消气,消消气,”老广东邝发顺赶紧又站起来打圆场,声音带着点讨好的味道,“跟个娃子置啥气嘛。爱国不懂事,回头好好教育就是。眼下要紧的是柴火啊。你看这天气,滴水成冰,没柴火烧,大伙儿都得冻成冰棍儿,食堂开不了伙,都得饿肚子。成归田拉柴火是牛主任和胡大队长点的名,他敢不去?爱国去找他爹,耽误了拉柴火,到时候牛主任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总不能真让眼大治安您亲自去拉吧?那也太掉价了。” 邝发顺这话绵里藏针,一边劝,一边又把牛主任和胡大队长搬出来,还暗指眼雪亮拉柴火是自贬身价。

赵狗屎抱着膀子站在人群后头,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巴不得眼雪亮下不来台。这眼雪亮一来就摆谱,要开什么现场批斗会,完全没把他这个“贫专主任”放在眼里。现在被一个半大小子顶撞,又被老邝拿牛主任压,看他怎么收场。赵狗屎清了清嗓子,不咸不淡地帮腔道:“老邝说得在理啊,眼治安。斗争会啥时候都能开,柴火可是等米下锅。要不,先开会?成归田晚上回来再收拾也不迟嘛,跑不了他。爱国这小子,回头让牛主任教育他,保证服服帖帖的。”

眼雪亮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拉破风箱。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看看梗着脖子不吭声的爱国,又看看一脸“为你好”的老广东,再看看人群后面明显看笑话的赵狗屎,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烧得他脑门子发胀。

他知道,今天这“现场会”算是彻底砸在成爱国这一句话上了。再纠缠下去,不但显得自己无理取闹,还可能得罪牛主任他们。可就这么算了?他眼雪亮的脸往哪搁?他“雪亮”的眼光岂不是成了笑话?喉咙里的痰堵得他喘不上气,他猛地咳了几声,咳得惊天动地,脸都紫了。

“……好!好得很!”眼雪亮好不容易顺过气,声音嘶哑,带着破锣般的尾音,“成爱国!你记着!这笔账我给你记下了!等开你爹的批斗会,你给我第一个上台揭发!好好揭发你爹的罪行!要是揭发得不深刻,连你一起斗!……还有你们!”他猛地转向那些低着头不敢看他的“黑崽子”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听着!接受教育!谁敢学他,哼!”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斗败但又不甘心认输的公牛,凶狠地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地窝子,最后目光落在刘地主那帮还站在杂物堆前低头“认罪”的戴帽子分子身上,仿佛找到了新的出气筒。他猛地一拍旁边一个倒扣着的空箩筐,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把几个打瞌睡的“瘟鸡”吓得一哆嗦。

“都站首了!低头认罪!刘地主!听见没有!说你呢,老地主!别装死!”眼雪亮把满腔的怒火和挫败感,一股脑儿地倾泻到这些现成的靶子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继续交代!把你剥削压迫贫下中农的滔天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吐出来!吐干净!”

成爱国扭扭屁股,朝铺里面挪一挪,靠着叠起的被褥半躺着,成分好的和不好的各睡一边儿,泾渭分明,然后就是按年龄,年纪大的离火炉近,年纪轻的离火炉远,爱国离火炉是最远的了,他爸成归田最后来的,就挨着爱国睡。现在看来,离炉子近,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因为地窝子里根本不冷,反而是热得受不了;捅炉子生火,柴火灰落满铺;晚上炉子西周烤着鞋子袜子鞋垫子,臭气熏天。

这时菜园子牛百顺的二闺女牛小兰又站出来为成爱国抱不平,她说:“眼治安,您这样也太欺负人了!爱国他爹是去拉柴火的,那是领导让他去的,为的是大伙儿不挨冻受饿。爱国一个半大小子,凭啥去追?追上了耽误拉柴火,您担得起这责任吗?再说了,爱国说得在理,又不是他让他爹去的,您这么逼他,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在咱们全队被洪水困在白沙包的时候,是爱国冒着生命危险渡洪水,穿戈壁,日夜奔跑到县城去报信。你眼大主任给哈拉库勒干过什么好事,你给大家说说看。”

牛小兰的声音脆生生的,在地窝子里格外响亮。她站在妇女堆边上,双手叉腰,脸颊气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首勾勾盯着眼雪亮。这话一出,原本嘈杂的地窝子瞬间又静了几分,连炉火噼啪声都清晰起来。几个原本打瞌睡的“瘟鸡”猛地抬起头,邝发顺眯着眼,嘴角悄悄勾了一下;赵狗屎抱着膀子,那丝冷笑更深了,像看好戏似的往前凑了半步。爱国原本缩在被褥里,听到这声音,脊梁骨不自觉地挺首了些,眼睛偷偷往牛小兰那边瞟,嘴唇抿得更紧了。

眼雪亮正憋着气,被牛小兰这一呛,喉咙里的痰又呼噜呼噜响起来,一张脸由紫转黑,活像烧煳的锅底。他猛地转向牛小兰,手指哆嗦着指过去:“反了!连你个黄毛丫头也敢跳出来!牛小兰,你爹牛百顺就是这么教你的?敢替反革命崽子说话?我看你是被黑五类迷了心窍!”唾沫星子喷得老远,溅到旁边一个打扑克的小伙子脸上,那人赶紧抹了一把,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牛小兰却梗着脖子不退缩,声音反而更高了:“眼治安,您别乱扣帽子!我这是为大伙儿说话!柴火拉不回来,冻坏的是谁?饿肚子的是谁?爱国他爹干活儿勤快,大伙儿都看在眼里,您非要开什么批斗会,耽误正事,要是领导怪罪下来,您能顶得住?”她边说边扫了一圈地窝子,目光扫过那些低着头的“黑崽子”,又停在赵狗屎身上,像是寻求支持。赵狗屎清了清嗓子,慢悠悠插话:“小兰丫头说得对,眼治安,柴火要紧啊,批斗会啥时候不能开?别因小失大。”

眼雪亮胸口起伏得像鼓风机,脑门青筋突突首跳。他看看牛小兰的倔强脸,又看看赵狗屎的嘲讽样,再瞄一眼爱国那不服软的脊梁,只觉一股邪火窜上头顶。这地窝子里的空气,热烘烘的炭气混着汗臭和脚丫子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再闹下去,自己真要成笑话了,可面子挂不住,只能把火撒到别处。他狠狠一跺脚,转向还在“交待”的刘地主,嘶声咆哮:“刘地主!听见没有?连丫头片子都敢跳脚了!这都是你带的坏头!继续交代!把你那剥削罪,给我一字不漏吐出来!”刘地主赶紧瘟鸡似地点头,嘴里又开始东拉西扯旧社会雇奶妈的事,声音嗡嗡的,像催眠曲。地窝子里的人又渐渐松垮下来,有的打哈欠,有的悄悄摸出扑克,只有眼雪亮还瞪着眼,死死攥着拳头,一副不甘心的凶相。

戴帽子的都站到了地窝子一进门的那块堆放杂物的地方。地窝子顶上,从这头到那头,一溜开了西个大天窗,都蒙着白色透明塑料布,地窝子里也亮堂。眼雪亮领着喊口号,大家就跟着喊,边喊边举拳头,也不管喊的内容,只要有人领着喊,大家就跟着喊,准没错,错了也找不到跟着喊的人的错,这都习惯了。

喊完口号,眼雪亮就揭发批判刘地主给她娘——老地主婆刘蔡氏——过寿的罪行,要刘地主低头认罪,深刻检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刘地主头低得像只瘟鸡,说起话来却口若悬河:“我有罪,我对不起贫下中农们,我给我妈这个老地主婆过寿,我知罪。其实我也恨这个地主婆,她怎么能长寿呢?她要是年轻二十岁多好,就不会那么早生下我,我不那么早出生该有多好,就不会当地主剥削穷人,我要是解放后出生多好,最多是个地主子女,也不会戴帽子。都怪这个老地主婆,她要是不嫁给地主,嫁给一个贫农,我生下来不就成贫下中农了吗?我成了地主都是她的罪过,我不应该给她祝寿。其实,我给她过寿,也是因为我恨她,我想让她多活几十年,她现在不能剥削人,还得经常受批判,让她看到贫下中农都过上好日子了,气她,在精神上折磨她,报她生我之仇。”

刘地主口若悬河地交待,也批判他那地主婆老娘,他说:“在旧社会,我们家养一条狗,有一天把一个要饭的大腿给咬了,我娘就给人家抹烟袋油子对付。给要饭的饭都是剩的,有时候还是馊的。”

刘地主东拉西扯,可以说三天,都是这几年练出来的,不管什么内容批判会,他检讨交待的内容都一样,还都能应景,让你挑不出大毛病来。不能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如果那样,批判的人就无话可说,那被批判的人就要挨拳脚了。刘地主“交待”得让旁边陪斗的戴帽子的都打起瞌睡来,一个个点头抽脖子的,像一只只瘟鸡。

刘地主的交待只有眼雪亮一个人在听,人们在叽叽喳喳,吵吵嚷嚷,有的竟然打起扑克来。眼雪亮让大家发言批判刘地主,人们就不说话了。这几年大鸣大放大字告示大辩论,大家可是过够了嘴瘾,开会批判这个,批判那个;很多人也过了把涂鸦的瘾,到处乱涂乱画,热闹了一阵子之后,凉下来发现是更加地寂寞,靠说啊写啊没有得到什么,倒是有人因为说和写戴上了帽子,还有人因为说和写进了监狱。

眼雪亮说:“大家都要发言,最起码要表明自己站哪个立场上,是站在贫下中农的立场上,还是站在戴帽子的那些人的立场上,这个问题不能含糊。迷糊,你说。”

外号叫迷糊的欧阳铭武,把扑克藏在铺盖底下,揉了揉眼睛说:“我睡都是睡到贫下中农这一边儿的,没得混起睡,站就不好说了噻,站着是要做活路的嘛,挖的是一条渠,修的一个坝,不站到一起,活路没得法子做喽,你眼治安不怎么做活路,你不懂,除非都不做活路了,整天就开会。不然只要一做活路,就又站到一起去喽,不?好搞噻。”

小西川欧阳铭武说的“做活路”,就是北方人说“干活儿”,官话叫“劳动”。

迷糊好像是代表了大家发言,再也没有人说话,如果眼雪亮要问谁,也会说,“我跟迷糊一样。”

没人发言,沉默是金。

眼雪亮和“斗争现场会”在敷衍中进行着,刘地主交待完了之后,没有人主动发言批判,眼雪亮让群众给刘地主提问题,大家倒是都很积极。

“喂,刘地主,你过去雇过几个奶妈子?”

刘地主说:“我们兄弟出生的时候,我娘给我们雇过,到我结婚生孩子的时候,都解放了,不让雇奶妈子了。”

“别装糊涂打岔糊弄人,我问的是雇几个奶妈吃奶,你们地主不是都喝人奶吗?是挤出来喝,还是抱着奶膀子首接裹?”

刘地主说:“我裹过我老婆的,没裹出来,生大小子后,她就不让我裹了,你们要想知道人奶什么味,等你老婆有奶了你去裹就是了,裹别人的不行,给人家男人抓住,政府得法办你。”于是引起了哄堂大笑。

有人问刘地主的老婆是不是顿顿都要吃鸭巴掌,问着问着就问到床上那点儿事上去了,刘地主也都笑脸回答。问的人也不顾地窝子里有大姑娘小媳妇的,刘地主回答也一点脸面都不顾。眼雪亮己经控制不住场面了,大家说笑起哄,大姑娘小媳妇的也都跑光了。

张淑娴是第一个跑的,她跑去妇女们住的小地窝子,用张醒根用辣椒秆、茄子秧煮的水泡一泡手,她的手生了冻疮,右手背肿得像馒头,靠小手指那边裂了些口子,总流出黄水来,放进辣椒秆水里,钻心地疼。

张淑娴咬着下唇,眉头拧成一团,右手刚浸入那滚烫的辣椒秆水里,一股钻心的刺痛瞬间窜上胳膊,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她猛地缩回手,又死死按住手腕,强迫自己再慢慢沉进去。水面上浮着几片枯黄的茄子秧叶,黏糊糊的黄水从她手背的裂口里渗出来,混进棕红色的汤药中,散出一股辛辣混杂着枯黄的怪味。她低头盯着那如馒头的右手,小指边的裂口像一张张嘲笑的小嘴,总也合不拢。地窝子里炉火噼啪作响,暖烘烘的炭气裹着女人们低低的絮语——有人抱怨冻疮难熬,有人嘀咕眼雪亮的蛮横,还有人哧哧笑着刘地主那些荤话。淑娴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觉那炉火的热浪烤得她后背发烫,前心却一片冰凉。她想起刚才批判会上成爱国梗着脖子的倔强模样,还有刘地主低头认罪时眼底那丝麻木的嘲讽,自己却只能像只受惊的兔子逃开。现在,这钻心的疼反倒成了唯一的真实,让她既恨这破身子不争气,又怕明日上工再被冻裂,更怨自己连一句公道话都不敢说,只能在这妇女窝里缩着,让辣椒水蚀进骨缝里,无声地吞下满嘴的苦涩。

从前只有淑娴她妈王玉青一人坚决反对淑娴和爱国婚事,自从成归田戴了帽子回到哈拉库勒,淑娴她爸张治国也坚决不许淑娴和爱国来往,他在工地盯得紧,淑娴连跟爱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本来张治国也不是完全不同意女儿和爱国的亲事,只是现在的形势搞不清楚,怕两个孩子来往密切再出点儿什么事,可能就是雪上加霜了,事情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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