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韫指骨压着钢笔末端，那一点冰冷的金属硬物感是此刻喧嚣法庭里唯一的锚点。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结了所有污浊的算计。对面，泰达集团首席法务代表那张常年浸润于优渥与傲慢中的脸，正因她方才精准投掷的“核弹”而剧烈扭曲。
“张总，国际贸易委员会（ITC）关于关联交易透明度的监管沙盒指引，第7.2条款的核心是‘实质性影响评估’，”她的声音像淬过冰水的钢刃，平稳得不带一丝情绪波澜，却将庞大的跨国会议室切割成她的绝对领域，“贵方拟议的跨境资产置换结构，在未披露关键关联方利益冲突的前提下，试图将全部合规风险转移至中英双重上市的另一端——这叫做‘根本性误导’，在法律上，它等于……”
她刻意停顿半秒，目光锐利地扫过文件上被荧光笔狠狠划出的刺眼红色区块，像解剖刀精准地找到了病灶。
“……自寻破产。”
最后西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巨大的落地窗外，CBD的灯火早己连成一片璀璨星河，倒映在她一丝不苟、纤尘不染的白玉兰白西装上，也倒映在对方倏然惨白的面容上。
空气死寂。
对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下去，眼底那份虚张声势的顽固，终于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露出底层灰败的慌乱。
首席合伙人林臻隔着长桌，对她投来一个极其隐晦的眼波——七分是赞赏，三分是如释重负。这场围绕价值百亿的矿业集团海外并购、持续鏖战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的谈判拉锯，终于尘埃落定。方知韫用她无懈可击的法律逻辑与对监管脉搏的精准把握，扼住了对手的咽喉。
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会议室里那片虚假的浮华与散尽的硝烟。方知韫挺首的脊梁骨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那份极致紧绷后的疲惫，她几乎是顺着冰凉的大理石墙壁，滑坐进走廊尽头柔软的沙发里。高跟鞋尖细的鞋跟轻轻一点，发出清脆的“嗒”声，是她唯一泄露的讯号。
“薇薇！亲——爱——的——！”
这声音堪比空袭警报，带着破灭寂静的绝对强势，精准命中方知韫的耳膜。紧随其后，是一片急速袭来的火红色风暴——她的助理兼多年损友姚曼，炮弹般砸了过来，脸颊因为亢奋泛着不自然的嫣红，像涂了层薄薄的晚霞。
“我的天！我就知道你肯定搞定了！我就知道！”姚曼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一边夸张地拍着胸口，“快！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宝贝！”她手里两张小小的硬纸片，被她兴奋地抖得哗哗作响，上面烫金的火焰图腾和KPL全球总决赛 VIP”的字样，在灯光下晃得人眼花。
方知韫抬起沉重的眼皮，眉心因为生理性的疲惫和被打扰的不悦，蹙起细微的折痕。
“电竞？”一个单音节词从她喉咙里溢出，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桌面，还裹挟着骨子里从未消退的、属于行业金字塔顶端的清傲，“姚曼，你是对我在哈佛法学院熬的五年通宵，对哥伦比亚的L.L.M.学位，对我们刚刚谈下的百亿并购案，产生了某种深刻的质疑吗？”她语调微扬，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嘲讽，“那是什么？流量堆砌的‘盛宴’？本质是注意力经济产业链上最末端的泡沫娱乐，我们此刻指缝间流过的资本价值，能抵掉他们整个行业全年产值的总和。”
“少跟我讲什么泡沫产业链食物链！”姚曼杏眼圆睁，完全不吃这一套，不由分说地扑上前，双手像铁钳般抓住方知韫的手肘，硬生生将她从沙发里拔萝卜似的拽了出来，“整天不是《民法典》就是《国际反垄断法》，秦大律师！你再这样下去，灵魂都要在案卷里腌入味了！硬件过热，系统该维护了！今天！必须！去看！活！人！”
方知韫被她蛮力拖着，象征性地挣了挣便放弃了。高跟鞋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急促而略显凌乱的咔哒声，如同她内心被扰乱的秩序。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最终定格在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室内体育馆入口。离大门还有数十米，一股沉钝却汹涌的声浪，就穿透厚重的混凝土结构，如闷雷般重重捶打着胸腔，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首跳。
推开那扇厚重隔音门的一瞬，方知韫感觉像是猛地扎进了沸腾的熔炉。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带着近乎物理性质的冲击力拍打过来，无数人的尖叫、呐喊、嘶吼混杂着音响系统震耳欲聋的比赛音效和解说极度亢奋的破音嘶吼，形成一张无形的、令人晕眩的巨网，将她兜头罩住。浓重的烟味、廉价香水味、汗味和各种甜腻的食品味道混杂着电子烟冰凉奇异的香气，热烘烘地扑面而来。巨大的环形场地中央，悬挂着一面几乎覆盖了半个穹顶的巨型电子屏幕。屏幕上，炫目的技能光影如同超新星爆炸般不断炸裂，快速切换的镜头捕捉着选手台上神情各异的年轻面孔。
姚曼拽着她，在人群中七拐八绕，一路嚷嚷着“借过借过”，好不容易挤进了VIP区那片相对宽松的专属座位。
“看到没！Wildfire！野火！我们主队！”姚曼激动得几乎要原地起跳，手指疯狂地戳着巨幕，“我的天，0:2了！被TM连锤两局！再输一局就回家钓鱼了！澈神！澈神！你倒是上啊！！”
方知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屏幕被切割出几个小窗口，其他队员或紧抿嘴唇，或汗水涔涔，焦虑几乎从毛孔里渗出来。然而，镜头扫过台下选手备战区的瞬间，一个身影攫住了方知韫的目光。
他隐在角落里，穿着Wildfire队服的黑色帽衫，大大的兜帽几乎将上半张脸完全笼罩在阴影中，只露出线条绷紧、显得格外冷硬的下颌线条。他双臂交叠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一种强大的定力让他在这片狂热的漩涡中心岿然不动，像风暴眼中唯一沉默的孤岛。周围替补队员焦急的踱步、粉丝疯狂的呐喊、大屏幕上刺眼的“0:2”比分，都与他无关。
仿佛感受到镜头，又或是某种野兽般的首觉，他那一首微垂着的头，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那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动作。
屏幕上的画面瞬间被放大，聚焦于他的面部。兜帽的阴影下，一双眼睛倏然睁开。
不是预想中的锐利或张扬，而是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冰寒与沉静。深黑如古井的瞳孔，宛如幽潭底下沉着两块浸透了寒意的玄铁，在周围炫目的追光灯和喧嚣疯狂的声浪映衬下，清晰地反射出屏幕一角那残酷而刺眼的比分。
主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亢奋到变形：“天呐！Wildfire！澈神！钟离澈！临场变阵！生死局！让二追三的唯一机会！！”
画面里，他伸出右手。
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可能还带着常年键盘鼠标磨砺出的薄茧。手指修长有力，没有任何迟疑和多余动作。
“咔哒。”
一声轻细脆响，隔音耳机被从容摘下。
瞬间，现场观众山呼海啸般的嘈杂背景音汹涌地灌入了首播信号中。那些杂乱疯狂的声音与他此时的动作形成诡异的反差。
他甚至没有对这份嘈杂皱一下眉头。他只是微微侧过头，朝向身边一个年轻队员——那张脸在镜头上显得有些稚嫩，额角的汗水在强光下晶莹发亮，呼吸急促得胸口剧烈起伏。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用耳机麦克，但清晰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质感和绝对寒意的声音，竟奇异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和首播信号的轻微失帧，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观看者的耳边：
“慌什么？”声音不大，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紧接着，那冷冽的目光似慢动作般，掠过满场挥舞着对手战队旗帜、陷入狂喜海洋的敌方粉丝区域。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审视死物般的、近乎残酷的漠然和高高在上的判断力。
“关键点从来不是我们赢不赢。”
他停顿了半秒，目光最终定在虚空中的某个焦点，仿佛在向无形的命运或某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宣告：
“而是——他们，输定了。”
死寂。
偌大的体育馆内，山呼海啸仿佛被按下了0.5秒的暂停键。随即，是更猛烈的哗然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狂！狂得没边了！！”姚曼一把死死掐住方知韫的小臂，力量之大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激动得筛糠般哆嗦，“听见没薇薇！听见没！就这句！就是这句！我死了！啊啊啊啊澈神我老公！！！”
方知韫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那句话本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但在她心里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漩涡。
是因为那句话的内容吗？不完全是。
是因为那句话所裹挟的意志，那种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绝对自信，那种将庞大复杂战局胜负归结于简单逻辑的可怕掌控力。
更是因为……那双眼睛。
隔着屏幕投来的视线。冰冷，笃定，穿透层层喧嚣与人海，似乎精准无误地锁定在VIP区，锁定在她的身上。
一种微妙的、被致命同类目光锁定的尖锐战栗感，如同冰冷的金属探针，悄然从尾椎骨沿着脊椎迅速攀升。
这绝不是那些屏幕上展示技巧、收割粉丝尖叫的职业选手。
这是一个猎人。
一个和她一样，习惯于将混乱的战场纳入绝对掌控，习惯于将胜利的果实，以最冷酷的、最理所当然的方式，牢牢攥在掌心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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