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篇(一):幽州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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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篇(一):幽州风起

 

幽州,通文馆分舵,“仁”字门。

时年28 岁的李存礼立在廊下,听着账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凝神思索着一些事,指节不自主地着廊柱上斑驳的裂纹。

西哥李存仁正在核对与汴梁商户的茶叶账目,那些泛黄的票据上,密密麻麻写着 “柴记” 的字样。

“李大人,那个姓柴的少年又来送新茶了。”账房先生抱着账本匆匆在李存礼面前经过,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恭敬。

李存礼抬眼望去,只见院中站着个身着月白棉袍的少年,身形单薄却站得笔首,正专注地清点茶箱。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清秀,浅褐色眼眸沉静如水,手中握着一支炭笔,时不时在账本上记录着什么,算盘珠在他指尖几乎悄无声息地滑动,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那指尖在算珠上翻飞的模样,倒有几分李存仁年轻时的影子。

“这是柴容,邢州来的。” 李存仁从账房出来,手里还捧着一部账本,语气里满是赞赏,“小小年纪就把柴家商队打理得井井有条,通文馆半数的茶叶都是他送来的。”

“他姑父郭巍现在是枢密使,这孩子却不仗势,自己跑商队,通文馆半数的茶叶都是他送来的。”

柴荣闻声抬头,浅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警惕,目光在李存礼身上短暂停留,随即恭敬地躬身行礼,却未多言,只是继续低头核对着茶箱上的标签,轻声说道:“这批茶里有新制的团茶,李门主记得查验。”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院里的宁静。

李存礼盯着少年腰间那枚通文馆特制的商队令牌,与李存仁的样式如出一辙,心中暗自揣测这少年的分量。

“近日契丹关税又涨,你这批茶怕是利润微薄。” 李存礼想起昨夜潜入耶律尧光军营时,看到的那些堆积如山的汉人货物,语气不自觉地带上几分试探。

柴容手指顿了顿,旋即又拨弄起算盘,声音平静如常:“己重新核算过成本,减少了香料配比,改用本地的山货入茶,勉强能维持。” 说着,他从茶箱底层取出一小包茶叶,递过去时依然垂着眼眸,“这是新研制的茶方,用茯苓与茶饼同蒸,或许能合六公子口味。”

正说着,李存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六弟,你别总把契丹人想得如此不堪。尧光陛下向来守信,只要通文馆按时纳贡,商路必定无恙。” 他颤抖着将一张盖有契丹御印的免税文书推到李存礼面前,“你看,这新批的文书,清清楚楚。”

李存礼并未接过文书,目光却瞥向一旁的柴容。少年依旧专注地整理着茶箱,仿佛周遭的争论与他毫无关系,唯有手中的炭笔在账本上沙沙作响。

“甘草虽能解百毒,可喂不饱饿狼。” 李存礼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幽州的寒风,“上个月,耶律尧光手下的骑兵血洗了涿州的村落,那些村民,只不过是交不起新税。”

柴容的手微微一颤,账本上的字迹晕开一小片墨渍......可他很快恢复平静,继续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货物。

听到李存礼此番话的李存仁却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那不过是手下人私自所为!尧光陛下若知晓,必定严惩!我在幽州经营三十年,养活了多少汉人,陛下心中有数!”

柴容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整理好的茶箱清单递给李存仁,低声说道:“损耗比上月少了两成,只是契丹那边的通关文牒查验愈发严格,或许得另寻些门道。”

说完,他便安静地退到一旁,继续清点着货物。

李存礼看着少年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忌惮。这少年看似内敛木讷,对契丹之事不置可否,可那偶尔闪烁的眼神,分明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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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光如水,洒在通文馆的庭院中。

李存礼辗转难眠,起身在院中踱步。

行至茶库旁,却见柴容正借着月光核对账册,烛火在他指间明明灭灭,映得账本上的墨迹忽深忽浅。

“茶箱的重量,白天算错了?” 李存礼的声音打破寂静,惊得檐下冰棱坠落,“咚” 地砸在石阶上。

柴容抬头时,烛火恰好照亮他眼底的红血丝。

他将账册合上,指尖在封皮上轻轻 —— 那是用涿州树皮纸装订的,粗糙的纸面上还留着流民指纹般的褶皱:“不是重量错了。”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更像是算错了人心。”

李存礼挑眉。

少年从怀中摸出半块啃剩的麦饼,饼渣落在雪地上,瞬间被冻住:

“这批茶里,有三成是给涿州流民预备的。我原以为减了香料能省些银钱,却忘了契丹的税吏会在秤上动手脚。”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商人总以为账算得清,却不知乱世里,公道从来不在秤上。”

他顿了顿,反问道,“六公子深夜未眠,可是有心事?”

李存礼盯着少年沉静的眼眸,突然开口:“你觉得,契丹人不可信?”

柴容握着烛台的手紧了紧,烛光在他脸上摇曳不定。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姑父常说,乱世之中,人心比契丹的风雪更难测。郭家几代经商,如今却因后梁皇帝的猜忌,不得不另谋出路。” 他抬眼望向远方,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茶商们缴纳的关税,转眼就变成了契丹人手中的兵器,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李存礼心中一震,原来这整日沉默寡言的少年,心中早有丘壑。

“那你可知,耶律尧光表面虽未下令,但对部下烧杀劫掠之事,实则放任不管。” 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我亲眼所见,那些被抢走货物的汉人,下场如何?你可知耶律尧光的银库里,堆着多少汉人商户的账本?那些账本的最后一页,都画着相同的狼头 —— 意思是‘货尽,人亡’。”

柴容的脸色变得凝重,手中的烛火突然剧烈晃动,照亮他攥得发白的指节。“我曾在涿州见过那些流民,”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老弱妇孺,衣不蔽体。我给了他们些茶饼,可那又如何?” 少年握紧拳头,“姑父说,后梁皇帝猜忌郭家时,也爱查账......六公子,或许我该听姑父的话,不该只想着经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改变。”

两人在月光下对视,周遭的风卷着残雪,却吹不散此刻心中燃起的火。

李存礼突然觉得,这趟幽州之行,竟意外寻得了志同道合之人。

“那你现在......”

他突然抬头,浅褐色眼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我现在在想......手中的算盘能算清盈亏,可却算不清何时该忍,何时该 ——”

“何时该拔剑?” 李存礼接过他未说完的话,灵牙剑于腰间映着月色泛着冷光,“前不久我在云州,见过一个账房先生。他算清了二十年的商税,却没算到契丹人会肆意拆开他的算盘珠,串成项链挂在马脖子上。”

柴容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想起涿州城外那些冻僵的人,手里还攥着被抢走的地契;想起茶商们凑钱给契丹税吏送礼时,脸上那比哭还难看的笑。

“六公子觉得,忍到何时是头?” 他的声音发颤,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认真,“就像这账册,总有些亏空,是加多少利钱都填不满的。”

李存礼看着少年眼中的光,说道:“我西哥总说,他在幽州经营多年,契丹人欠他的情分不少。可情分这东西,在屠刀面前,不如半块麦饼来得实在。”

回忆骤然如潮水般涌来,李存礼的眼神变得空洞,他突然按住柴容的肩,指腹碾过少年棉衣下凸起的肩胛骨 —— 那是常年背账册磨出的茧,“我曾是大唐武将,誓要守卫中原,谁知后来石敬瑭叛国,将燕云十六州拱手相让,此事我无力阻止,但是试图潜入漠北大营,刺杀了那位手腕残忍的应天王后,原以为能震慑他们,可耶律尧光上台后,表面对中原人客气——我还真的以为能换来太平。”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现在才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一时彼一时,耶律尧光如今对手下烧杀劫掠的放纵,就是最危险的信号。”

他猛地攥紧柴容的肩膀,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这一生,杀过无数人,也亲眼看着无数兄弟死在眼前。想守护的山河丢了,想保护的人散了,前不久,还意外得知自己父母其实死在契丹人刀下……”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松开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现在我只剩下这把剑,和一身杀不死的执念。”

风雪更大了,李存礼的白发在风中狂舞,宛如一面残破的战旗。“你卖茶,我杀人,看似不同,实则都是在跟这吃人的乱世讨生路。” 他望向远方,目光穿透重重夜幕,“可我有时候也在想,这乱世,真的还有救吗?”

柴容握紧掌心的商队玉佩,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男子,第一次读懂了他眼中的绝望与不甘。那是一个壮志未酬的武将,在岁月的消磨中,依然燃烧着的最后一丝心火。

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烛火,火苗在风中挣扎,却始终没灭。

“我在茶里加茯苓,原是想让喝的人能安睡。” 他突然抬头,眼中的光比烛火更烈,“可流民告诉我,他们宁愿睁着眼到天亮,也不想在梦里看见亲人被拖走。”

李存礼望着柴容眼中跳动的烛火,突然抬手按住少年的头顶。掌心覆上那截尚未完全长开的发旋,触感竟与记忆中李小飒的发顶有些相似 —— 都是在乱世里过早凝结的坚韧。

“你比我西哥算得清。” 他的声音里掺着雪粒般的沙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他算的是茶叶税银,你算的是民心向背。” 灵牙剑的剑穗垂落,恰好扫过柴容攥紧的拳头,“这世上最狠的账,从不是算盘能打出来的。可你偏偏用半块麦饼、一撮茯苓,就算清了 ——”

他俯身时,白发扫过柴容的账册,在涿州树皮纸上留下几缕银丝:“算清了契丹人的秤,压不住汉人的骨头;算清了耶律尧光的御印,盖不住满城的血;算清了这乱世里,最该记账的不是茶叶,是那些睁着眼到天亮的人。”

柴容的烛火突然定住,映得李存礼眼底的红血丝格外分明。这个总以冷硬示人的白发武将,此刻睫毛上竟凝着细碎的冰珠,像落满了未说出口的叹息。

“我见过太多商人,” 李存礼首起身,指尖在廊柱的裂纹里抠出一小块碎木,“他们能算出契丹税吏的克扣,却算不出自己何时会变成账册上的狼头;见过太多武将,能挥剑斩敌,却斩不断对‘和平’的痴念。” 他突然笑了,笑声震落檐角的积雪,“可你不一样,柴容。你手里的算盘珠子,比我的剑穗更明白 —— 何时该忍,何时该碎。”

月光突然被云层掩住,庭院陷入短暂的黑暗。柴容听见李存礼拔剑的轻响,随即一道冷光划破夜幕 —— 灵牙剑正悬在他头顶三寸处,剑身在黑暗中泛着磷火般的微光,照亮他自己惊愕的脸。

“这把剑,杀过王侯,也杀过流民。” 李存礼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金属的冷冽,“但今天我才明白,最该杀的,是‘认命’二字。” 他收剑时,剑鞘撞出的清响,竟与柴容算盘上最末一颗算珠的声音重合。

柴容低头看着掌心的烛火,突然明白这声重合不是巧合。原来这乱世里,武将的剑与商人的算盘,终究要算同一笔账 —— 一笔用骨头和热血,才能填平的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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