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没有立刻遵命。
他手握着那份名单，感觉它重若千钧。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与主位上的曹操对视。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信息——震惊、确认，以及一丝请示。
曹操微微颔首，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荀攸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从他开口的这一刻起，这场中军议事的核心，将彻底改变。
“在念出这份名单之前，”荀攸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帐每一个角落，“攸，想先请教苏参军一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苏衍身上。
荀攸看着苏衍，一字一句地问道：“周瑜反用我计，以‘奇袭合肥’之言羞辱我军。此事，可曾在你的预料之中？”
这个问题，问得极有水平。它首接关系到苏衍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神机妙算。
苏衍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从容。
“回令君，非但在预料之中，甚至，比我预料的，还要完美。”
“完美？”这次，连一向沉稳的程昱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被人指着鼻子羞辱，还叫完美？
苏衍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诸位，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假如我们是周瑜，在听到一个明显是漏洞百出的假消息时，最高明的应对，是什么？”
不等众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最高明的应对，不是不理不睬，那会显得心虚。也不是全盘相信，那会显得愚蠢。而是……他会顺着你的逻辑，编造一个更加荒唐，更加离谱，更加具有羞辱性的假消息，再原封不动地，扔回来！”
“为什么？”苏衍的目光扫过全场，“因为这样做，有三大好处。第一，可以彰显他的高明，告诉我们‘你的小把戏，我一眼就看穿了’。第二，可以打击我军的士气，让我们觉得自己的计策愚蠢可笑，从而产生自我怀疑。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他会利用这个机会，将这个他亲手炮制的‘超级假消息’，通过他安插在我军内部的情报网络，迅速扩散！他要确保，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听到他的‘嘲笑’！”
“而这，恰恰是我想要的。”
苏衍缓缓转身，第一次，正视那脸色煞白的毛玠。
“毛公，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我那所谓的‘声呐’之计，从来就不是为了欺骗周瑜，更不是为了探测什么敌军的虚实。我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就是那些藏在我们身边，替周瑜传递消息的，毒蛇！”
此言一出，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从那个“合肥粮船”的假消息开始，就是一个局！一个根本不是做给敌人看，而是做给自己人看的局！
毛玠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逻辑，常识，经验，在苏衍这石破天惊的真相面前，被砸得粉碎。他之前所有义正辞严的驳斥，所有对苏衍的嘲讽，此刻都变成了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自己的脸上。
苏衍没有理会他的失态，继续用那平稳得可怕的声音，剖析着自己的计划。
“一条忠于丞相的狗，被人扔了一块石头，它会对着扔石头的人狂吠。”
“可一条披着狗皮的狼，被人扔了一块肉，哪怕是带毒的肉，它也会迫不及待地叼起来，送回自己的狼窝。因为它天大的功劳，就在这块肉里！”
“‘奇袭合肥’，就是周瑜扔回来的，那块最大，最香，也最毒的肉！我军忠诚的将士，听到这种荒唐的言论，只会付之一笑，当成敌人的呓语。但那些奸细不会！在他们眼中，这是来自周郎的最高指示，是天大的功劳！他们会比任何人都积极，比任何人都卖力地去传播这个消息！因为他们急于向他们的主子证明，他们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贾诩的眼中，精光暴涨，他甚至忍不住，轻轻地“呵”了一声。这一声轻笑里，充满了极致的欣赏。好一个“披着狗皮的狼”，这个比喻，简首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所以，”苏衍看向荀攸，摊开了最后的底牌，“从周瑜的‘笑话’传回来的那一刻起，我的计划，才算真正开始。我命许三和他手下的十名虎卫，不再去散播任何消息，而是分成五组，潜伏在军中各个角落，只做一个动作——观察。”
“他们观察的，不是谁在说这个笑话，而是谁在‘拼命地’、‘想方设法地’让别人相信这个笑话！”
“他们观察的，是谁明明俸禄微薄，却突然有了闲钱，去跟人对赌这笑话的真假！”
“他们观察的，是谁明明只是个抄写文书的，却鬼鬼祟祟地，想把这个笑话，塞进官方的卷宗里！”
“这些反常的举动，就是毒蛇吐出的信子。他们在黑暗中，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道，我早己为他们，点亮了一盏灯。他们越是活跃，就暴露得越是彻底。”
说完，苏衍对着荀攸，再次深深一揖。
“令君，这份名单上的七个人，就是过去这半天里，表现得最活跃，最反常的七条‘鱼’。他们或许不全是奸细，但下官敢以性命担保，其中，必有大鱼。”
安静。
令人窒息的安静。
如果说，之前苏衍拿出名单，众人是困惑和惊疑。
那么现在，当苏衍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后，众人心中剩下的，就只有彻骨的寒意。
他们看着苏衍，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个年轻人，他算计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自己人。他甚至……连盟友的反应，都算计了进去！
他算到了周瑜会看穿他的第一层计谋。
他算到了周瑜会选择用羞辱性的反击来回应。
他甚至算到了周瑜会利用奸细来传播这个反击！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他哪里是在纸上谈兵？他分明是在用整个赤壁战场当棋盘，用两军所有的人心当棋子，下了一盘谁也看不懂的惊天大棋！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压抑不住的大笑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曹操。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鼓掌。那笑声，充满了快意，充满了欣赏，更充满了找到同类的兴奋！
“好！好一个苏衍！好一个引蛇出洞！”
曹操走下台阶，来到苏衍面前，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孤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可敢用八十三万大军做诱饵，只为钓出几条藏在阴沟里的耗子……你，是第一个！”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荀攸的身上。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君主威严。
“公达，还等什么？”
“传孤的命令，命校事府，即刻拿人！”
“孤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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