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西郊那片被高大槐树环绕、远离尘嚣的义庄内,气氛却是另一种凝重。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混合了石灰、草药和淡淡尸腐的特殊气味。几盏长明灯在角落幽幽燃烧,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着沉重的黑暗,却也将停放着几具盖着白布的尸床阴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幢幢鬼影。这里是生与死的交界,寂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老鼠在梁上窸窣跑过的微响。
姜沅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老旧木桌前。桌上摊开的不是寻常女子的胭脂水粉,而是厚厚的几大本验尸格目、证物记录,以及她自己的手札。墨迹未干,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锁魂棺”案中每一个触目惊心的细节。
昏黄的灯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褪去了平日里的温和,显出一种近乎冷硬的执着。她换下了白日里沾了尘土的素色衣裙,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青色窄袖布衣,长发也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几缕碎发散落颊边,她也浑然不觉。
她的指尖正停留在一页手札上,上面是她根据管家供述和现场勘察,仔细描绘的“锁魂棺”内部结构草图——厚重的棺壁,棺底那个隐秘的暗格,还有暗格里发现的半枚梳篦和几根细小的金色绒毛。旁边是详尽的文字标注:
“锁魂棺”验异录(姜沅手记)
一、棺椁异质: 木质坚逾寻常(疑为阴沉铁桦?),棺壁厚度超制三倍有余,非为防盗,似专为封固怨戾之气。内壁所刷血漆,色泽暗红近黑,触之阴寒刺骨,腥气经月不散。经秘法(注:谢少监所施)探知,漆中确混入人血(张夫人血?),此乃邪术核心媒介之一,用以引怨、聚阴、固魂。
二、断指封口: 张夫人右手小指缺失,断口齐整,系生前或濒死时被利器斩断,强行塞入口腔深处。此非泄愤,实为邪法“封喉”之术,意在阻其冤魂诉于幽冥,口不能言,怨戾倍炽,反为邪术所用。阴毒至极!
三、暗格藏凶: 棺底暗格精巧,非制棺常例。内藏半枚断裂犀角梳篦(张夫人之物,挣扎失落?),及数根金丝雀绒毛。雀羽…当与孙道士行法所用“金丝雀血画符”一事印证。血符之用,疑为引魂入棺、激发怨力之引信。此暗格作用存疑:或为仓促藏匿证物?或…棺椁本身另有玄机,此格为邪阵节点?
西、尸身异变: 张夫人尸身虽未现如李家坳案之‘玄铁爪’、‘僵如铁’等极端异变,然怨气凝结之深重,远超寻常横死。开棺之时,阴寒怨戾之气如有实质,侵肌蚀骨,足证邪术确能引动、固化亡者怨念,扭曲常理。此术若成体系,流毒无穷…
姜沅的目光在“金丝雀血画符”和“引魂入棺、激发怨力之引信”几行字上反复流连。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她放下笔,拿起桌角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小物件,轻轻打开。里面正是那几根从棺中暗格里找到的、细如发丝、闪烁着黯淡金光的雀鸟绒毛。指尖轻触,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弱的阴冷气息残留其上。
“以活物精血为引,激发死物怨戾…”她低声自语,清冷的嗓音在空旷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这‘锁魂棺’看似阴毒封闭,实则…像是一个引子?一个将特定怨气‘点燃’、‘提纯’的容器?孙道士要这被‘提纯’的怨戾之气做什么?仅仅是让刘员外转运发财?不…恐怕远不止于此。”她脑海中闪过谢湛在刑房时,面对棺漆样本和梳篦时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以及他提及“怨戾之气”时的凝重。
“阿姐,喝口热汤吧。都亥时三刻了。”一个温和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嗓音在身旁响起,打断了姜沅的沉思。
李泊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菜粥。他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大半灯光,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身便于行动的短打,穿了件干净的靛蓝色粗布长衫,头发也仔细束好,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唯有那双总是带着关切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担忧。
他将陶碗轻轻放在姜沅手边,温热的蒸汽氤氲而上。“看你晚饭就没动几筷子,光顾着看这些了。”他目光扫过桌上那些令人不适的图纸和记录,眉头也下意识地拧紧,“案子都结了,刘承业也死了,这些…这些污糟东西,还琢磨它作甚?没得沾了晦气,损了心神。” 语气里带着兄长般的责备和心疼。
姜沅抬起头,对上李泊担忧的目光,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泊弟来了。”她放下手中的雀羽,接过温热的陶碗,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指尖舒服了些。“不是晦气,是…学问。”她用勺子搅动着粥,看着米粒在汤中沉浮,“这‘锁魂棺’的手法,阴狠刁钻,前所未见。孙道士此人,对尸体、对怨气、对邪术符咒的运用,都远超寻常的江湖术士。管家供述他杀人断指封棺时,冷静得如同屠夫切肉…此等心性,此等手段,绝非孤例。若不弄明白其中关窍,他日若再有类似邪术害人,我们岂不是又束手无策?”
她舀起一勺粥,却没立刻送入口中,眼神再次变得专注:“你看这金丝雀的羽毛。孙道士为何偏偏要用它的血?仅仅因为羽毛漂亮?还是这种鸟的血有什么特殊之处?是能更好地承载符咒之力?还是更容易与亡魂产生某种…共鸣?”她像是在问李泊,又像是在问自己。
李泊叹了口气,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姜沅旁边。他理解阿姐这份近乎执拗的探究心,正是这份心让她在仵作行当里有了旁人难及的成就。但他更心疼她的身体和心神被这些阴暗的东西缠绕。“阿姐,你说的这些,听着就让人脊背发凉。那妖道跑了,是王捕头的事。咱们平头百姓,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正经。你一个姑娘家,整天跟这些…这些打交道,我…”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看着心里不踏实。总怕…总怕那些脏东西缠上你。”
他的担忧情真意切。姜沅放下勺子,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李泊结实的手臂,触感温热而充满力量。“泊弟,我没事。有你在旁边守着,什么脏东西敢近身?”她笑了笑,试图驱散义庄里沉重的气氛,“再说,验尸推凶,还亡者公道,本就是我的本分。这‘锁魂棺’虽然邪门,但追根究底,也是人做的恶。是人做的恶,就一定有迹可循,有法可破。弄明白了,下次再遇到,才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让无辜者死不瞑目。”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李泊看着她眼中那份光芒,知道自己再劝也是徒劳。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喏,东街老张头铺子新出炉的桂花糖糕,还热乎着。知道你晚饭没吃好,垫垫肚子。”他小心地打开纸包,一股香甜的气息顿时冲淡了周遭的阴冷药味。
姜沅眼睛一亮,捻起一块小巧的糖糕送入口中。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温暖的桂花香,瞬间熨帖了紧绷的神经和冰冷的肠胃。“好吃!”她满足地眯起眼,连日来的疲惫似乎也被这甜意驱散了几分。
就在这难得的温馨时刻,义庄虚掩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带着夜露寒意的风吹了进来,卷动长明灯的火苗一阵乱晃。
王延宗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捕快服上沾着夜露,脸色在跳跃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郁,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云。他显然刚从县衙过来,步履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和疲惫。
他的目光扫过义庄内略显阴森的景象,落在姜沅和李泊身上,最后定格在姜沅面前摊开的那些画满棺椁结构、写着“血漆”、“断指”、“雀血符”字样的手札上。眼神复杂,既有对姜沅敬业专注的一丝赞许,又有对那邪术案卷挥之不去的忌惮。
“姜仵作,李泊兄弟。”王延宗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这么晚了,还在忙?”
姜沅放下糖糕,站起身:“王捕头。在整理些案子的手尾,有些疑点还想再琢磨琢磨。”她注意到王延宗眉宇间的郁色,“捕头可是…为孙道士之事烦忧?”
李泊也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往旁边让了让,给王延宗腾出位置,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对这位捕头大人始终保持着距离。
王延宗走到桌边,没有坐下,目光沉沉地扫过姜沅的手札,最终落在那几根被油纸包裹、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的金丝雀羽毛上。“烦忧?”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是窝囊!布下天罗地网,竟让那妖道在眼皮子底下溜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赵小七他们把平遥翻了个遍,周边州县也发了海捕文书,悬赏也挂出去了…那妖道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连带他那点邪门歪道的家当,也一件没留下!”王延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挫败,“姜仵作,你验尸的本事,我老王服气。可这妖道…他用的不是刀,是邪术!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鬼蜮伎俩!这东西…这东西怎么防?怎么抓?”他看向姜沅,眼神深处带着一丝寻求答案的急切,也有一份面对未知力量的无力感。
他拿起桌上那份姜沅绘制的“锁魂棺”结构图,粗糙的手指划过那厚重的棺壁和内部的暗格标记。“这玩意儿…光听听就让人头皮发麻!刘承业死了,可弄出这东西的孙道士还在外面!谁知道他会不会换个地方,再弄一口这样的棺材,再害死一个张夫人?”他猛地将图纸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震得油灯又是一晃。
“还有这鸟毛!”王延宗指着那几根雀羽,语气烦躁,“金丝雀?他娘的杀只鸟画符,就能锁人魂魄?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对这些玄乎的东西本能地排斥,却又不得不面对其带来的恐怖后果。
姜沅静静听着王延宗的发泄,等他气息稍平,才缓声道:“王捕头,邪术虽诡,终有迹可循。孙道士能遁走无踪,无非几点:或早有准备,狡兔三窟;或有人接应,里应外合;或…精通某些掩藏行迹的旁门左道。他既在平遥经营多时,与刘承业勾结甚深,必留痕迹。管家供述他数次秘密接头,地点、时间、联络方式,未必没有疏漏可查。再者,他那些邪术所需之物,符纸、朱砂、特制药粉,甚至豢养金丝雀的笼子、饲料,采买必有源头。顺着这些琐碎之物追查,或许比大海捞针强些。”
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条理分明,如同在分析一具复杂的尸体。这份冷静,让王延宗焦躁的心绪也莫名地平复了一丝。他仔细听着,眼神闪烁,似乎在消化姜沅的话。
“至于‘锁魂棺’邪术本身,”姜沅拿起那几根雀羽,在灯光下细细观察,“其核心在于‘引怨’与‘固魂’。以极端残忍之法激发死者最大怨念,再以特制棺椁、混血漆料、邪符咒语将其强行封固、扭曲,化为某种…扭曲的‘力量’。孙道士所求,绝非刘员外所谓的‘转运’那么简单。如此费力凝练的怨戾之气,定有大用。若能知晓其用途,或许能推断其下一步动向,甚至…找到其藏身之所。”
王延宗目光一凝:“用途?你是说…那妖道收集这玩意儿,还有别的图谋?”
“极有可能。”姜沅肯定道,“怨戾之气,在邪道眼中,或许是炼制邪器、施展禁术、甚至…沟通某些不可言说之物的‘资粮’。”她想起了谢湛提及“怨戾冲撞星象”时的凝重。
就在这时,李泊忽然插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王捕头,阿姐,刚才我去买糖糕,路过茶馆,听几个行脚的商贩在议论…说是在西边,靠近德胜府那边,前些日子好像也出了件怪事。”
“怪事?”王延宗和姜沅同时看向他。
李泊回忆着,眉头微皱:“他们说…好像是什么村子,半夜里晴天打霹雳,还是血红色的雷!劈死了几个人…死状…听说邪门得很,尸体硬得像铁,手指甲长得跟铁钩子似的,黑得发亮…”
“尸体硬得像铁?黑指甲?”姜沅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雀羽差点掉落!她脑中瞬间闪过谢湛在刑房提及“尸身异变”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锁魂棺”案中张夫人尸身那超乎寻常的怨气凝结!
王延宗也是瞳孔骤缩!李家坳的急报文书尚未抵达平遥,但这民间流传的只言片语,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头的迷雾!尸体硬如铁…黑色指甲…这描述,与姜沅手札上对“锁魂棺”潜在后果的推测,与幽州、冀北秘档中语焉不详的“尸变”记录…何其相似!
难道…孙道士逃了,他带着那身邪术…去了西边?而且…变本加厉?!
一股比夜色更深的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王延宗的脊背。他看着姜沅骤然变得凝重苍白的脸,看着她手中那几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金丝雀羽毛,又看看桌上那画着阴森棺椁的图纸…
平遥的余波未平,新的、更恐怖的旋涡,似乎己在远方酝酿成形。
义庄内,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扭曲晃动,如同黑暗中窥伺的鬼魅。窗外的夜,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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