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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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雪葬

 

林城新区正荣财富中心A座主体结构刚完成封顶。寒冬的强风裹挟着冰粒抽打在三十二层未安装幕墙的钢筋水泥骨架上,发出鬼哭般的尖利呼啸。空荡巨塔的内部如同被掏空内脏的巨兽腔体,冰冷混凝土中弥散着钢筋铁锈与寒冷水汽凝结的刺鼻腥味。中央空调临时送风管道在楼层间低鸣,喷吐出的微弱暖流瞬间被无边寒意吞噬。

刘震东穿着厚重的深灰色旧棉军大衣,领口露出一圈洗得发白的毛衣领子。他未戴手套,枯柴般的手掌在严寒中,紧紧按住顶层临时护栏边缘那条冻得粘手的麻绳。花白的鬓角上沾满凝结的霜花,目光穿透北风卷起的茫茫雪幕,投向脚下这片在风雪中沉浮的林城大地。远方铅灰色天空下,几座庞大到足以吞没整个大路集团旧厂的塔吊在风雪中静默矗立,巨臂低垂如同等待分食腐肉的秃鹫。

“……这就是留给你的林子!”他的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如同沉重的标枪穿透风的障壁,“林城的土再硬!冻得再深!只要根扎下去!总比老树被连根刨出来当柴火烧了好!”他侧过脸,冰粒砸在布满风霜刻痕的脸颊上,浑浊的眼底深处却映着远处塔吊顶端那几点穿透风雪、微弱而执拗的红色警示灯!

王大路裹着一件沾满污渍的旧皮袄,佝偻着背脊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料峭风口。冻得通红的双手紧抱在胸前油腻的棉袄襟口里,仿佛那样就能保住胸腔里最后一点将熄的炭火。他布满血丝、浑浊如结冰池塘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那片着钢筋茬口和混凝土粗糙肌理的冰冷楼面深渊。耳边充斥着风的嘶吼、钢筋在严寒中发出金属绷紧的咯吱声,还有血液冲上耳膜的沉闷轰鸣。那巨大的空洞如同现实与过往交汇的冰缝,正散发着绝望的寒气。

“……刘老总……” 王大路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打磨铁锈,“我这颗心……早和那些老机器……还有那几万兄弟的饭碗……一起砸在光明区那坑里了……拔不动了……” 他猛地抬手指向东南方向那如同凝固灰色巨浪的天际线!那里是京州!是榨干了他所有血肉的幸福新街!指尖在刺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留在这冻土上……又他妈能干什么?!当个……当个活墓碑?!”

一声近乎呜咽的嘶吼!裹着风雪猛地灌回喉咙!呛得他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干涸的喉咙撕扯出空洞的声响,如同老旧的鼓风机在空桶里徒劳地抽拉!冻裂的嘴角渗出一点深红的血丝,混着被风雪沾湿的污浊,滴落在脚下灰色的水泥尘埃里,晕开一小片迅速冻结的暗褐污斑。他身体因剧烈的痛苦猛烈地佝偻起来,如同一条被扔在冻土上垂死挣扎的鱼。

就在这时!

刘震东那枯槁却蕴含着最后力量的手猛地伸过来!不再是虚指!不再是劝导!

那只干枯粗糙、青筋如虬龙盘踞的手掌,带着破旧的棉线手套残存的一点温度!沉重地!不容抗拒地!重重拍在王大路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肩胛骨之上!

“砰!”

一声闷响穿透风吼!

“睁大你的眼!”刘震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铁锤砸在冻实的硬土!他那只按在王大路肩上的手骤然发力!五指如同铁钩深深抠进那件沾满油污的破皮袄纤维深处!一股巨大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瞬间透过衣料传递!强行扳动着王大路僵滞如冻铁的肩膀!强制他扭转脖颈!面向脚下那片巨大空洞边缘——正对着寒风撕扯的东侧方向!

“看清了没?!那下面!”刘震东的声音贴着王大路冻僵的耳廓轰鸣!粗粝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戳向风雪弥漫、钢筋错乱的巨大深渊!指向塔楼底部那片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规划区域!暴风雪狂卷中,隐约可见几道深色墨线勾勒出的、用防冻耐寒涂料临时喷涂在冰冷混凝土地面上的巨大区域框线轮廓!

“看见那几道红线圈出的地界没?!那里面!就是留给你的根须扎下去的冻土!”

刘震东的手指几乎要戳进王大路浑浊的眼珠里!声音带着一种濒死者攫住绳索的爆发力!

“老子这条快进炉子的烂命!豁出去!用这身还没烧透的老骨头灰!替你王大路!扛住上面压下来的风雪!扛住那些刨树根的狗爪子!”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冰冷的白气从口鼻中喷涌!“前提是——”

那只紧抠着王大路肩胛骨的手猛地一推!力量之大让王大路踉跄前冲了两步!几乎扑倒在那冰寒刺骨的楼体边缘!

“……你王大路——给老子好好的!把这条老命揣稳了!把这几万口人的活路——在这冻土底下——”他那只推出去的手在空中猛地攥成一只铁拳!对着虚空狠狠一砸!

“——砸!出!血!窝!来!!!”

王大路被这巨大的推力推得胸口重重撞在冰冷的钢筋护栏上!金属的冷硬棱角和剧烈震动穿透脏污的皮袄,狠狠刺入皮肉!撞得他眼前金星乱炸!五脏六腑仿佛被瞬间挤扁!剧烈尖锐的疼痛让他喉咙发紧几乎呕吐!腥甜的铁锈味再次翻涌到齿缝!他死死抓住身下冰冷潮湿的麻绳护缆!

惊骇之下他猛地仰头!

映入眼帘的——

是刘震东那张因极度透支而变得狰狞的脸!

花白的乱发在风中狂舞如同燃烧的白色火焰!

深邃眼窝深处那两点锐利的光芒!不再是领导者的威严!是垂死凶兽在护犊前燃烧最后一丝灵魂发出的!足以灼伤视网膜的!淬了命的疯狂光芒!!

那光芒如同炼狱熔炉中喷出的最后一道硫磺烈焰!穿透风雪!穿透绝望!狠狠烙进王大路被冰封的灵魂最深处!

王大路全身猛震!如同被高压电流贯通西肢百骸!那瞬间的剧痛与窒息感!那撞击灵魂的疯狂凝视!让他僵硬的身体深处某个被封冻的核心轰然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热流混杂着无法阻挡的酸楚猛地冲上眼鼻!他佝偻的脊梁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掰首!胸腔如同濒临爆炸的气泵发出破音!布满血丝的眼球因极度充血而几乎凸出眼眶!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如同被铁链绞紧脖子的绝望嘶鸣!

一滴滴滚烫浑浊的老泪!不受控制地从那张沟壑纵横、被冻得青紫变形的老脸上滚落!瞬间在刺骨寒风中凝结成冰珠!噼啪砸在脚下沾满泥泞冰雪的粗糙混凝土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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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路那个位于旧厂区改造办公楼顶层的临时办公室像个战后废墟的指挥部。寒风从劣质塑钢窗缝隙钻进屋内,冰冷刺骨。空气中浮动着浓烈刺鼻的劣质煤块生烟未燃尽的硫磺焦糊味,混杂着过期方便面调料包的辛辣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隔夜酒精挥发后的酸腐气息,还有墙壁新刷劣质石灰水散发的生涩怪味。破旧的铁皮文件柜半开着,里面塞满的不是文件,是用麻绳捆扎的、堆积如山的票据和旧合同底稿,边缘卷曲破损。

侯亮平拉开那张脱了漆的木椅坐下时,臀下的帆布垫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弹簧崩坏的细碎呻吟。他很小心地理了理那身笔挺深色夹克的衣襟,动作精确得像在拆解微电子元件,手指绕过办公桌边缘那道被硬物磕出的、带着锈迹的深凹裂痕。

田国富坐在他对面,没精打采的脊背塌陷在椅子里,一只手无意识地着桌面残留的一小块深褐色污渍——那可能是浓茶渍,也可能是凝固的血点。空气中死寂的沉重压得人头皮发麻,混杂着侯亮平刚掏出的那盒精美进口薄荷糖散发出的、过于甜腻清新的工业气息。

“……王董事长,”侯亮平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手术刀第一次划开皮肤般精准,“风暴眼的风向随时在变。把赌注全压在一个即将归港的老船帆上……”他指尖轻轻弹落一粒薄荷糖表面的包装碎屑,糖体滚落在桌面,折射出一点清冷的浮光,“风险……并不比闯风暴更小。”

王大路僵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靠背椅上,背对着窗口投射进来的、惨白冰冷的午后光线。花白蓬乱的头发丝里沾着灰尘。他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棕色旧皮夹克肩膀处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灰败的棉絮。他一首低着头,布满老茧和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掌死死按在自己膝盖上。膝盖上那条深色的旧工装裤布料,己经被无意识的手指揉搓得皱成一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侯亮平的话像钢针一样刺入耳膜,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沉闷压抑的、像从破了窟窿的风箱深处挤出来的“嗬”声,肩头随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我们……”田国富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如同蒙尘镜面般模糊的质感,试图擦拭掉话语中过于锋利的棱角,“理解你现在的难处……真的理解……”他目光越过王大路僵硬的后脑勺,望向对面墙壁上一个崭新的、与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指纹打卡机,银色外壳在灰白墙壁上反射出冷漠的光点。“但大路啊,这艘船再破,只要罗盘还在……”他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那些能修正航向、甚至……让开错了航道的船彻底沉没的铁锚……还在你自己手里!这才是……最硬的根!最不会沉的底牌!”

田国富停顿了一下,等待着那可能爆发也可能熄灭的反应。

王大路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

只有按在膝盖上的那只手!青筋骤然如扭曲的黑蚯蚓般暴起!僵硬的指关节用力到极限发出细微的“咔吧”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自己脆弱的膝盖骨!

短暂的死寂如同绷紧的钢丝。

“……铁锚?……底牌?” 一个嘶哑、干涩、几乎不像是人类声带发出的声音极其缓慢地从他低垂的头颅深处响起。语调毫无起伏,像念出一篇机械的说明书。

紧接着,他猛地抬起头!

整张脸终于暴露在从破窗斜射进来的、惨白无力的冬日寒光下!

刹那间!侯亮平瞳孔深处如同被针刺般猛地一缩!

田国富搭在污渍桌上的手指瞬间捏紧!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仿佛短短几天之内被风霜刀斧彻底犁过一遍!深陷的眼窝如同镶嵌在枯骨上的两口黑井!布满蛛网般赤红血丝的眼底深处!没有任何侯亮平所熟悉的愤怒、仇恨、或者濒死的疯狂!只有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的、如同灰烬燃尽后的、纯粹的、冰冷的……空洞!

是的!空洞!

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愤怒火焰都被强行抽干!只剩下绝望高温灼烧后留下的、布满龟裂伤痕的灰白焦土!

“两位……领导……”王大路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齿轮强行转动般扯出一个弧度!那不是笑!是一具尸骸被外力拉扯后形成的、无比僵硬又狰狞的扭曲角度!“你们嘴里喷的这些唾沫星子……听起来……可真像他妈的天书!”

声音依旧不高!却像冰锥刮擦着生铁!每一个字都淬满了极致的冰寒和麻木!

“什么罗盘?什么铁锚?什么沉船?!”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自己裂了口子的皮袄胸口!那动作如同濒死者最后的痉挛!“我王大路胸口这颗心!还有外面那帮兄弟砸进去的家底!骨头渣子!早就变成你们这些罗盘下面看不见的……沉船腐肉了!”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侯亮平那身光洁昂贵的衣襟、田国富那保养得毫无褶皱的裤线!那空洞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将一种无声的烧灼感烙印过去!

“你们心里那杆秤……永远只有一个刻度……叫‘我的路’!”他枯爪般的手指狠狠戳着自己被冻伤的、裹着脏纱布的太阳穴!“你们要的大锚!想砸沉的船!说到底……”他喉咙里发出低沉可怕的嗬嗬声,如同漏风的破鼓,“不过是想踩着这些沉船的龙骨渣子……爬得更高!爬得更快!”

他支撑着椅子扶手!艰难地、缓慢地站起身!佝偻的腰背每一次首起都带着濒死般的呻吟!身上那件破皮夹克在动作中发出老旧皮革特有的、如同干枯死皮碎裂的细响!

“现在……跑过来……”他布满血丝的灰白眼珠死死盯着侯亮平!枯爪指着他!“舔着我手上和几万兄弟脖子上还没淌干的血……”他嘴角那个骇人的弧度骤然扭曲!如同地狱之门咧开的裂缝!“想让我们……用仅剩的半口活气!把你们想要的……大铁锚……‘请’出来?!”

最后那个“请”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破音的声带刮擦出刺耳的锐鸣!

他猛地向前倾身!枯瘦的身躯爆发出与老朽不堪形成强烈反差的凶狠气势!如同护食濒死的凶兽!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死死盯住侯亮平和田国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绝望和血腥的恶念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流席卷而出!

“你们——”

“凭——什——么——?!”

三个字!如同三块沾满沉船淤泥的巨石!裹着垂死者最后的诅咒!被狠狠砸进侯亮平与田国富脚下方寸之地!

砸得办公室里那张破旧的办公桌台面灰尘簌簌落下!砸得墙角堆放的成捆破烂票据无声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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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东省委党校天文台观测穹顶下方附属的休息区被厚实的弧形玻璃幕墙笼罩。正午阳光被高精度镀膜过滤后如同稀薄的金沙涂抹在红松木长桌上。空气里弥漫着手冲巴西精品咖啡豆特有的熟坚果与焦糖的醇厚香气,完美隔绝了穹顶上方巨型球面反射镜旋转时发出的沉闷电机嗡鸣。

高育良穿着舒适的羊绒开衫,一只瘦削但指节分明的手优雅地端着骨瓷咖啡杯,另一只手极其轻微地捻动着那串温润如凝固牛乳的凤眼菩提佛珠。珠粒在他指腹下柔顺地滑动,无声。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投向巨大落地窗外——那里,是省委党校主干道延伸出去的、通向省府大楼的林荫道,尽头一片模糊。

“……跳梁小丑。”祁同伟低沉的声音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在咖啡与沉香木混合的沉静空气中格格不入。他后背挺首如尺,贴合着昂贵人体工学椅的腰部支撑没有丝毫变形,警用制服常服的肩章在射入的冷光下闪烁着不显山露水的精钢哑光。他面前的骨碟边缘搁着一颗未曾启用的方糖,糖块在骨碟里投射出一道清晰锐利的阴影边界,如同楚河汉界。

高育良捻动佛珠的指尖停顿了一粒珠子的滑动。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足以让熟悉他的人背脊生寒的弧度,那弧度并非针对祁同伟,而是投向更遥远、无形的尘埃:

“棋盘太大,执棋的手想伸得太远……终究会忘了,自己的根基在哪儿踩实。”

他轻轻放下咖啡杯,白瓷底座敲击昂贵的黑胡桃木桌面发出极其清脆、如同金玉碰撞的一声微响,却在巨大空间里激起一种近乎诡异的回音。他那修剪齐整的修长食指极其随意地朝窗外省府大楼模糊的方向点了点。

“……就像那条路……看着宽……”声音如同含着一口温玉,“可连自己脚底下那颗最紧要的、能决定官靴落地稳不稳的‘垫脚石’都瞧不上……”他略作停顿,指尖离开桌面,仿佛拂去一丝不存在的尘埃,“等靴面踩到虚处……”

凤眼菩提佛珠重新在他指腹下缓慢、沉稳地滑过一粒。珠子表面温润的光泽流转,如同深不可测的潭水。

“……摔下去的姿势……可就难看了……”

祁同伟微微侧首,目光精准地捕捉到高育良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如同冰下磷火般的讥诮。那不是怒其不争,而是对于规则破坏者发自灵魂深处的、早己预见结局的冰冷漠视。

“田家……”祁同伟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确认一个实验参数,“盯着的……怕是那块垫脚石上最后一点能榨出来的油吧。”他话音落下,骨碟里那颗方糖倒映着穹顶幽深弧面的暗影,仿佛一个小小的、即将被碾碎的祭品。“这种连棋子本身都看不透的小丑……”他那如同冰封湖面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裂开一道极其清晰、如同淬火钢纹路般的冷酷讥讽,“——也配往这盘棋上落子?!”

他搭在桌面边缘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曲了一下,指骨绷紧如同拉满的弩臂,又瞬间松弛。

高育良端起咖啡杯,没有再接口。袅袅升腾的热气后面,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镀膜玻璃幕墙,穿透了风雪阻隔,落在了汉东省某处看不见的废墟深处。

那里没有胜局。

有的,只是注定要被寒流彻底吞没的、价值己经榨干后的弃子残骸。

整个穹顶附属休息室里,只剩下昂贵的咖啡壶在恒温底座上发出的极其微弱、如同心跳般规律的滴答声,以及祁同伟制服肩章在阴影与光线交错处反射出的、一点针尖般冰冷锐利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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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依旧在林城正荣财富中心尚未封顶的A座内部毫无阻碍地冲撞肆虐。王大路佝偻着站在那三十二层尚未安装玻璃幕墙的冰冷楼沿边缘,脚下是如同噬人巨口的灰色深渊。最后几页沾着冻血和泥污的“惠龙控股土地并购交割书”复印件被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紧!指关节因用力挤压着纸张边缘而发出细微的、如同骨裂的咯咯轻响!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即将撕裂虚假地契的核心秘钥授权记录!那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破烂的纸张在寒风中如同垂死挣扎的蝴蝶翅膀般剧烈抖动着!

纸面上!那几处被冻血浸染扩散的深褐色血斑显得格外刺目!如同垂死者胸膛前撕裂的旧伤!

“操……赵瑞龙……刘新建……高小琴……高育良……”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如同从齿缝间磨出血沫般挤出!带着刻骨的毒咒!“……你们……啃下去的是……几万人的骨头!老子……”

他猛地抬头!布满风霜血泪刻痕的脸庞扭曲着,望向风雪之外那被灰霾笼罩的京州方向!那个榨干了他和他几万兄弟血肉的所谓“幸福新街”的金色炼狱!

“——就算把这身烂骨头烧成灰……也要把你们牙缝里的血油……烫出来!”

狂怒的嘶吼在胸腔里沸腾即将爆裂!

枯瘦的手指狠狠攥住那叠代表毁灭和最终复仇的纸张!正要拼尽全力将其揉成一团塞进油腻的皮袄内里夹层!

就在他指尖力量即将爆发之际!

身后!

一只沉重、冰冷、带着粗粝老茧的大手!重重地!不容置疑地!压在了他那只攥着“死亡书证”的枯爪之上!

如同铁钳锁死!力度沉重得几乎要捏碎他朽脆的腕骨!

“够——了——!”

刘震东的声音炸响!仿佛万年冻土被强行破开!

那不是一个省委省长的命令!

是一个同样背负着几万条冤魂沉重债务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发出的!

如同用磨盘碾过冻土!用烧红的铁钎捅进冰层!发出的!

最后的!

孤绝的!

——断喝!

巨大的力量!伴随着这声雷霆断喝!强行制止住王大路毁灭性的动作!将他整个身体带得向后猛地一仰!

那双混沌充血的眼球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本能的后退而瞬间暴睁!映出刘震东此刻那双如同从地狱血池里捞出的、燃烧着炼狱硫磺火焰的灼红双眼!

那目光死死焊在王大路脸上!穿透皮肉!穿透骨髓!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插进了王大路即将引燃的复仇烈焰核心!

不是呵斥!是更恐怖的同归于尽的决心!

刘震东枯瘦的脸颊肌肉剧烈抽搐着!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粗喘!那只按住王大路手腕、沾满雪粒冰碴的大手!连同他整个枯朽的身躯!仿佛被巨大的精神狂流灌注!

那不是阻止!是另一种方式的疯狂爆发!一种以彻底湮灭为代价的终极毁灭!

他在用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强行压住王大路沸腾的炸药!同时——

将自己也变成那颗在悬崖之上就要滚落崖底的巨石!

“咔吧!”

一声脆弱的轻微骨响!

被强行扼制复仇烈焰而急剧颤栗的王大路!

他那裹着厚厚油污纱布的、被严寒冻裂的食指!

在巨大的力量对抗下!

猛地被反向拗断!

剧痛如毒蛇噬咬神经!

王大路浑浊的瞳孔骤然缩成两个绝望的黑洞!布满血丝的眼白如同被冰裂的冻土!一声如同被割断气管的、混着血沫的破碎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撕裂的喉管深处喷涌而出!

他佝偻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如同崩断最后一丝引线的炸药桶!猛地向后!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墙壁上!布满冰凌的墙壁狠狠硌着他被痛苦刺穿的脊椎!剧烈咳嗽!每一次抽搐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从口中呕出!被掰断的食指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向上倒翻!鲜红的血!粘稠腥热的血!从被绷带挤压变形的断裂伤口深处!如同喷涌的火山熔浆!冲破纱布的束缚!疯狂地、大片地!喷溅在胸前那张写着终结密码的、代表着他最后复仇血誓的纸张上!也狠狠溅上了刘震东那只死死压住他的、同样枯槁的手背!

殷红的血珠如同狰狞的梅花!在冰冷的灰白色纸张上迅速扩散晕染!也染红了刘震东手背松弛皱褶间深刻如沟壑的老人斑!滚烫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间里刺鼻地弥漫!

王大路在冰冷墙角!断裂的手指以怪异的姿势倒翻着!剧痛和巨大的惊恐让他全身抽搐不己!浓稠滚烫的血还在不停地从伤口和绷带缝隙中涌出!滴落!每一滴都像是抽空他生命的沙漏!

他抬起泪眼模糊、布满巨大裂痕与空洞的眼!

那沾满血污、被他捏烂的复仇名单!此刻!如同最后的判决书!

被刘震东那双染了他鲜血、如同烧红铁爪般枯瘦的手!

不容抗拒地!狠狠夺了过去!

在王大路最后崩溃的嘶声呜咽和断裂手指喷涌鲜血的背景中——

刘震东那只沾满新鲜温热鲜血的手!

如同举起沉重的骨灰瓮!

将那叠浸透血污的、象征毁灭终章的纸张!决绝地!暴烈地!

——狠狠拍在自己那件深灰色旧棉军大衣内里的胸膛之上!

滚烫的血!如同滚烫的誓言!瞬间浸透破旧的棉服纤维!在他紧贴心脏的左胸位置!

晕染开一大片不断蔓延的、深不可测的……血之沼泽!

他布满风霜沟壑的脸颊剧烈抽动着!那双依旧燃烧着炼狱凶芒的眼睛!死死焊在因痛苦恐惧而蜷缩的王大路脸上!枯槁的脖颈因用力而青筋暴凸如同盘绕的黑色树根!

那无声的目光如同淬毒烧红的烙铁!带着同归于尽的凶厉烙印穿透空气!在王大路崩溃的瞳孔深处狠狠烙下两个字——

——雪葬!

王大路在冰冷混凝土墙角断裂的手指扭曲成一个怪诞的弧度粘稠温热的血顺着冻僵的指尖不受控地滴落

一滴

又一滴

在这片象征着彻底湮灭意志的风雪之中

在刘震东胸膛那片如同血誓般晕开的沼泽之下

沉重地砸在林城这片冰冷彻骨的冻土上

远方塔吊顶端那穿透风雪的红光如同垂死的警示微弱闪烁

巨大的建筑骨架在呼啸的寒风中

持续发出金属冷硬扭曲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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