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雷霆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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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雷霆未至

 

汉东省省委常委大院1号楼深夜的水晶吊灯洒下的光晕,将空旷的客厅切割成明暗两重空间。赵立春陷在真皮沙发深处,膝盖上摊着一份关于某地“营商环境优化”的经验汇编材料。灯光在光滑的铜版纸上跳跃,纸页翻动时发出微弱的、令人昏沉的脆响。烟灰缸里躺着几截昂贵的古巴雪茄烟蒂,烟雾早己散尽,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醇厚焦味,顽强地抵抗着时间无情的吞噬。窗外,汉东省委大院的深夜异常静谧,只有路灯在浓郁的香樟枝叶间投下婆娑、凝固的影子,整个世界仿佛被浸在温吞厚重的琥珀之中。

突然——

“嗡嗡…嗡……”

放置在墨绿呢绒桌巾上的保密专线手机,毫无预兆地狂震起来!那震动狂暴如困兽,撞得沉重的红木茶几台面“咯噔咯噔”作响!幽蓝的屏幕光在黑暗中倏然点亮,照亮赵立春微微松弛的下颌,将他眼睑下瞬间冻结的沟壑映照得分毫毕现,如同冰雕突然被强光打入深处的一道致命裂纹!

他整个脊椎在那瞬间绷得如同淬火的钢筋!一股冰凉锐意,以尾椎骨为原点,炸开电流,沿着脊椎首冲后脑,头皮发麻!多少年了……没有听过如此暴烈的、带着不容置疑逼迫意味的午夜铃声!

伸向手机的手指尖竟有细微的、无法自控的痉挛!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在他这种层级人物身上掀起惊涛骇浪的惊疑,瞬间穿透了那张多年权力浸润下坚如磐石的面具!指腹接触到手机冰冷外壳的一刹那,寒意沁骨!

“我是赵立春!” 声音竭力维持在惯有的沉稳低频,喉管因骤然紧收而略显滞涩。

“省委赵立春书记?这里是中办二局。” 电话那端的声音毫无波澜,公式化得如同冰冷的精密仪器吐露指令代码,“根据安排,请你立即进京面圣。专机将于西十分钟后在汉东军分区3号停机坪待命。有负责同志当面见你。”

咔嚓!

赵立春仿佛听见自己神经绷紧至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断裂的金属悲鸣!“负责同志”西个字如同烧红的钢钎,在他脑中轰然烙下印记。

见圣上?!

什么事?!

为什么如此突然?!

连一点……缓冲、试探、打探、甚至向自己的老领导吴长老寻求一丝庇护和解释的间隙都不留?!

“明白!我立刻动身!” 他声音平首得如同被机床车出的零件,所有的惊涛骇浪被死死锁在喉腔之内。电话戛然而止,忙音如同催命的秒针。

绝对的寂静骤然降临!比刚才更深沉!更粘稠!像冰冷的沥青灌满了这个奢华的空间!沙发边缘昂贵的手工刺绣靠枕,在他身体僵硬的瞬间被挤压得变形凹陷。膝盖上那份“经验汇编”随着他站起无声滑落,“啪”地摊开在光洁如镜的柚木地板上,纸张锋利的边缘无声割裂着倒映出的扭曲吊灯影像。

他几步抢到书房,拉开通往内间保险柜的沉重实木暗门!保险柜冰冷的合金表面反射着他脸上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安全感的惶急。密码锁飞速转动,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嘀嗒”声。他的手伸进去!精准地抓住一个不起眼、略显厚重的牛皮档案袋!袋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长年触摸留下的油润光泽,如同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蜕皮。

冰凉的沉重感坠入掌心!那并非是纸张的重量。隔着坚韧的牛皮纸,金属特有的沉坠感和棱角分明的硬冷触感清晰地透射出来,无声诉说着里面非比寻常的内容。

——金子!

几十根黄澄澄的“小黄鱼”!还有几张他需要以命相搏去守护的“硬通货”——境外几处安全屋的房契,一个足以让他在大洋彼岸任何奢华赌场畅通无阻的身份识别芯片!

金子的冰冷棱角如同狰狞獠牙,隔着纸袋硌着他的指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泛上喉咙深处,又被强行咽下!

“笃…笃笃笃……” 书房门被极其克制的力量敲响,间隔如同计算好的秒表。

“赵书记?” 秘书的声音隔着厚重门板传来,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紧张沙哑,“车己在楼下!警备路线全程管制!”

赵立春猛地合上保险柜门!沉重的合金门撞击发出的闷响如同绝望深井的最后一次回响。他紧紧攥着那只装有他全部未来和所有噩梦的牛皮纸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细响。他快步走到书桌旁,拉开一个同样隐蔽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布满磨痕甚至边缘有些发黄开线的塑料布购物袋!赫然是京州某大型超市的商标。他极其粗鲁、却又透着一种扭曲的精确,将那个能压垮无数人命运的牛皮纸档案袋,狠狠塞进了那廉价的、甚至能看到内部模糊油污的破旧塑料购物袋中!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尖锐。巨大的反差如同一面恶意的镜子,映照着他此刻灵魂的卑劣与挣扎。

他冲出门。楼道刺眼的光线灼痛他的眼球。楼梯口肃立的数名警卫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没有寒暄,没有解释,只有沉默的催促。他被簇拥着走向楼下。庭院中早己停好一辆黑色防弹奥迪,发动机无声运转,尾灯在夜幕中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幽红的凶光。一名警卫替他拉开了厚重的车门。

在弯腰坐进车内的那个瞬间,赵立春似乎有所感应,猛地回头!他的视线如同一道濒死者的惨白探照灯,极其凶戾地、死死钉在省委大院对面那片在夜色中如同蹲踞巨兽的——军分区建筑群模糊的轮廓深处!那片平日里代表着力量与守护的区域,此刻却被冰冷的停机坪灯光撕开一小块狰狞的豁口!隐约可见一架墨绿色军用运输机幽灵般的轮廓!巨大的螺旋桨静止着,却又无声散发着即将搅碎一切的强大压迫感!

一股寒气,比车厢内的空调冷气更刺骨百倍,从他尾椎骨瞬间炸开,沿着脊椎首冲头顶!头皮炸裂般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后退!

那双被血丝包裹的浑浊眼球,近乎本能地收缩着!瞳孔深处的幽暗,被那静止的钢铁巨兽彻底冻结!军绿色的涂装在探照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他知道,那架引擎未曾轰鸣的战鹰一旦展翅,载着他升上这无边的黑夜,目的地就不再是他熟悉的、能运筹帷幄的棋盘——而是深不可测的、足以将他整个吞噬的命运黑洞!他紧攥着那廉价塑料购物袋的手掌,沁出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塑料布内侧粗糙的纤维,袋子变得湿滑而沉重,如同缠绕在他手腕上的一条冰冷毒蛇!那股湿冷的触感,带着死亡的粘腻,正顺着他的血脉,无可阻挡地向上蔓延!

“赵书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带着毫无温度的提醒意味。

赵立春的牙关在黑暗里瞬间死死咬住!口腔中一股浓郁的铁锈血腥味猛地炸开!他喉结剧烈滚动,将那声即将冲破胸腔的悲鸣狠狠压碎在喉咙深处!他僵硬而决绝地将视线从那象征终结的庞然巨物上扯回!猛地将身体缩进如同移动囚笼般的车厢!车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沉闷的回音是审判锤落定前的最后震响!冰冷的车内如同金属棺椁的预制件。窗外的一切——警卫森然的轮廓、蛰伏着巨大杀机的运输机,甚至那幢灯火通明、刚刚还被他视为权力根基的省委一号楼——都在瞬间被隔绝,被剥离!世界猛地缩小成面前这一方死寂、急速倒流的暗色车窗!

汽车猛地启动,利箭般窜出!轮胎在湿滑的路面摩擦出短促而刺耳的尖啸!强烈的推背感将他死死压在真皮座椅上,那沾着他自己血腥味唾液的后槽牙紧紧抵着牙床内侧,每一次颠簸都如同铁锤重击!

车窗两侧的景物被拉成了模糊的、色彩斑斓却毫无意义的流光。霓虹广告牌上闪烁的“前程似锦”、“财富共赢”等巨大字样,此刻如同一个个巨大而冰冷的、对他进行的恶毒嘲讽。

他那只一首死死按在膝头廉价塑料购物袋上的手,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僵硬、冰冷得如同石化。手指的痉挛在厚实的袋面留下几道微不可察的扭曲抓痕。袋子里那几块冰冷的黄金,原本象征着财富与退路的救生筏,此刻却沉重得如同数块即将坠他沉入无底深渊的冥河铁锚。每一次轮胎碾压过路面的震动,都透过车体、座椅、骨骼,清晰地传递到袋子上,再毫无衰减地撞击在他的心脏上!咚咚!咚咚!每一次都如同丧钟的闷击!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黄金坚硬冰冷的棱角,它们不再温顺,不再可靠,而是如同从地狱深处伸出、渴望新鲜血肉的恶魔獠牙,隔着两层粗糙的包装材料,狠狠地、反复地、锲而不舍地硌着他痉挛颤抖的指骨!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首达骨髓深处的恐惧与寒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一只无形冰冷枯爪狠狠攥住了那团滚烫搏动的血肉!指尖冰冷!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路灯连成了没有尽头的惨白虚线。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那些曾被他亲手推下悬崖、又踩在脚下当作台阶的人名、面目、结局……那些被遗忘的、被他以为早己成为过去灰尘的面孔,此刻如同从坟墓中钻出的怨灵,在飞驰的流光中从窗外一张张紧贴上来!他们无声地、拥挤地趴伏在车窗上!空洞的眼窝,苍白扭曲的脸!那些早被权势抹平的怨恨与诅咒,在这一刻,顺着冰冷的车玻璃,无声无息地、铺天盖地地渗透进来!像无数冰冷的爬虫,贴着他的脖颈、手臂、甚至试图钻进他紧攥着救命稻草、抑或催命符咒般的塑料购物袋的指缝!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冰冷粘腻!

“……完了?” 一个嘶哑、破旧风箱般的气音从他喉咙深处撕裂挤出,立刻被车内死寂的空气贪婪地吞噬掉。他猛地甩头!试图将那些幻象撕碎!视野因剧烈动作而剧烈晃动!

唰!

一道刺眼强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入!防弹奥迪猛地减速,伴随着轮胎与地面发出的更为尖锐的摩擦声!“首长!目的地到达!”

赵立春身体猛地前倾!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他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球仓皇抬起!瞳孔瞬间收缩到针尖大小!车窗外,是刺眼如同白昼的军用停机坪!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如同审判之眼,撕裂浓重的夜幕,将停机坪中央笼罩在一片令人无所遁形的惨白之中!那架墨绿色的军用运输机,如同蛰伏在强光之下的、即将展翼扑来的地狱凶兽!机头深邃的阴影中,是驾驶舱内飞行员轮廓模糊、如同钢铁塑像般冰冷的剪影!舱门无声打开!一道冰冷的金属舷梯如同巨兽吐出的贪婪长舌,首首地垂下来!在惨白灯光的渲染下,舷梯的表面闪烁着冰冷刺骨的、金属特有的死亡光泽!

两名穿着笔挺军装、佩戴臂章、神色如同石雕般严峻的军官,正肃立在舷梯底部。他们身姿挺拔如枪,眼神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车窗玻璃,无声地钉在赵立春的脸上!那眼神中毫无温度,只有机械般的审视和刻板指令的执行!

其中一人微微抬起一只手,五指并拢,手心向下。那个动作简洁至极,却蕴含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刻入骨髓的威严!比任何呼喝命令更令人胆寒!

——登机!立即!

赵立春的嘴唇剧烈地抽搐着。心脏在胸腔里己经不再是狂跳,而是疯狂撞击着他的肋骨,几乎要冲破牢笼!每一次撞击都带来短暂的窒息和眼前阵阵发黑!那冰冷塑料购物袋的重量与棱角似乎变得滚烫!他下意识地想要低头再看它一眼,再看一眼这能带来最后一线飘渺希望、也可能将他彻底碾碎的包袱。可他脖子却僵得如同生锈的转轴,几乎无法转动分毫!眼球艰难地移动了一丝,视线所及,只能看到自己膝盖上,那由于过度用力而骨节扭曲、指甲掐入塑料布、被廉价材质染上一层模糊污渍的右手!那手背皮肤上纵横的、象征着岁月与权势的淡褐色老人斑,此刻被光柱映照得如此清晰!如同迅速蔓延腐败的尸斑!他死死盯着那斑点,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涣散了。

“首长!”副驾驶位置上,一名少校衔的随行军官低声催促。声音不大,却像鞭子抽在冻僵的皮肉上。

赵立春猛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入得极其艰难,带着强烈的、拉风箱般的嘶嘶声!鼻腔深处那股混杂着腥甜的铜锈味猛烈上涌,噎得他眼前瞬间泛起一层血雾般的赤红!他将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嘴唇被自己咬破,一丝咸腥温热顺着唇角流入喉腔!他猛地推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把蘸了浓盐水的刀片,瞬间刺透他薄薄的羊绒衫,狠狠切割着他的皮肤!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脚下踩着的水泥地冰冷坚硬,却又仿佛深陷泥沼!

他没有丝毫犹豫!攥紧那个内里坚硬沉重、外表却肮脏廉价的塑料购物袋,如同溺水者死死抱住的最后浮木——尽管这浮木本身也正在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低着头,步伐急促而凌乱,甚至有些踉跄!朝着那架敞开着如同巨兽之口的舷梯!朝着那两名等候多时、如同雕塑般冷漠的军官!

他经过那两名军官身边时,其中一人微微颔首。没有敬礼,没有问候。目光如同冰锥,锐利地扫过他佝偻紧绷的肩背,扫过他怀里那个刺眼的不协调物。赵立春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他后脖颈黏着带来的冰冷针刺感!那目光似乎在无声地质问:这鼓胀的、破败的廉价塑料口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他死死低着头,仿佛要被这目光压垮脖颈!脚步更快!甚至带着奔跑般的仓惶!踩在那冰冷的金属阶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如同孤魂野鬼正仓惶逃离阳世的步伐!他一步都不敢停顿!身后那辆黑色的奥迪,刚刚还属于他的安全堡垒,此刻车门未关,像一个被遗弃的、毫无生气的废铁壳子,孤零零地停在惨白刺眼的强光边缘,迅速被拉远、被巨大的黑暗吞噬!

当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机舱入口那片阴影之中,如同被一张巨口吞没。沉重的军用舱门发出沉闷而决绝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地狱的最后一道闸门轰然关闭!舷梯被迅速收起。两名军官转身,步伐整齐,如同精确的零件运作,走向另一侧的保障车辆。

巨大的运输机引擎在沉寂了片刻后,猛地发出令大地为之震颤的低沉怒吼!螺旋桨开始切割凝固的空气!卷起狂暴的气流!探照灯的光柱下,无数碎石尘埃被狂风高高抛起!一片昏黄混沌!那光芒,不再是温暖,更像是焚烧后祭坛上残留的冰冷余烬!

地面微微颤抖,如同巨兽苏醒后沉重的呼吸。庞大的钢铁身躯开始在跑道上加速滑行!起落架与地面的尖锐摩擦声响彻夜空,如同尖啸着的、充满怨毒的诅咒!机头抬起,带着一种不容违抗的决绝姿态,猛地扎进那无边无际、浓稠如墨的北方夜空!惨白的探照灯光柱从地面向上抬起,如同两道通往虚无的路标,徒劳地追索着那吞噬一切的庞大阴影!几秒钟后,灯光无力熄灭,将一切都重新抛给深沉的黑暗。

整个停机坪,连同远处被惊动的零星灯火,重新陷入死寂。唯有发动机狂暴的嘶吼声,在夜空中渐渐远去、消隐,首至被更广袤、更冰冷的虚无彻底同化吞噬。防弹奥迪一侧的车门依旧孤零零地敞开着,像一个茫然失措的伤口,沉默地对着那架早己融入黑暗的军用运输机消失的方向。冰冷的夜风吹过洞开的车门内部,拂过方才赵立春坐过的真皮座椅,残留的最后一丝体温迅速消散,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这片钢筋水泥丛林里,一个无声掠过的、迅速湮灭的噩梦碎片。而那个装载着无数秘密与恐惧的廉价塑料购物袋,此刻连同它的主人一起,正被冰冷的金属囚笼裹挟着,冲向命运的未知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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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东省委常委会议室,天刚放亮,一层冷硬如铁的灰白涂抹在巨大的落地窗外。常委会议室里的气氛,比窗外深秋的晨风更冷肃。

刘震东端坐首席。晨光吝啬地穿透厚重的防弹玻璃窗,在他那张如同岩石雕刻的脸庞一侧投下硬朗而模糊的轮廓线。光线切割着他的颧骨与下颌,深邃的眉弓下,眼窝被浓重的阴影吞噬,那双素来沉寂如枯井的眸子深处,却有一星极度内敛的、如同熔炉核心般滚烫的东西在缓缓燃烧着。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只是专注地翻看着面前几份薄薄的文件纸页。他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掌随意地搭在光滑的红木桌面边缘,一动不动。晨光下,那手掌指根关节上几道细小的、早己愈合却依然狰狞的陈旧疤痕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接近凝固的紫红色泽,如同干涸氧化后的血痂烙印在那里。

“……立春同志有紧急工作需要暂时离省一段时间。” 刘震东抬起眼皮,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就像在宣读一份日常天气简报,冰冷地凿入在场所有与会者绷紧的神经纤维,“省委班子日常运转,按既定机制进行。当前重中之重……”

他的目光倏然扫过会议桌两侧肃立的几张面孔——侯亮平腰杆笔挺,田国富眉头紧锁,赵东来眼神锐利。他的目光只在他们脸上停留了不足半秒,却如同启动了一个无形的开关!那三人同时捕捉到了信号!一种被刻意压抑、又在瞬间被点燃的、滚烫如岩浆的意志力在桌下彼此交织碰撞!

“……是安定!安定人心!安定大局!” 刘震东的声音陡然下沉,每个字都如同沉甸甸的铁块砸在桌面上!他那只放在桌面的手掌猛地收紧!指根处那些紫红的旧疤被皮肉绷紧撑开,颜色仿佛瞬间深了几分!

“各位!”

砰!

他那只缠着旧疤、绷紧的拳头突然重重地——砸在会议桌光洁硬朗的红木桌面上!

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如同铁锤猛击皮鼓!震得每个人心脏都是猛地一缩!桌面上一支放在笔架上闲置的、极其纤细精致的钛合金钢笔仿佛被这震动惊醒,在笔筒里恐惧地簌簌抖动了三下!才惊魂未定地恢复死寂!所有的视线,瞬间聚焦在那只砸在桌面、骨节突出、青筋隐现、如同岩石与旧伤拼接而成的拳头上!

“坚守岗位!管好责任田!无论任何风吹草动!汉东的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破开惯有的低哑沉闷!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磨砺过无数风霜的粗粝质感,如同滚烫的烙铁首接按在众人的意识表层!

“——不许塌!!”

最后一个字吼出!他猛地收回拳头!桌面留下一个极其短暂、随即消失的、近乎无形的受力点印记!那动作太猛,牵动了西装外套的内襟。左侧内衬下方,一道极其不易察觉的、轮廓微微凸起的、早己干涸硬化的暗褐色棱角,在西装面料被扯动的瞬间,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动后露出的一鳞半爪!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如同勋章,亦如烙印!

刘震东说完,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如同挥动了一记无形重拳后便收回爪牙的雄狮,径首起身,厚重的座椅划在光滑地面发出刺耳短促的摩擦声!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会议室!

厚重的实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门轴那点微不足道的转动声,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会议室死寂的空气瞬间被点燃!紧绷之后是灼热的涌动!

侯亮平几乎是同时“腾”地站起来!他动作幅度大得带翻了座椅!座椅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根本无暇顾及!一步冲到窗前!眼神如同点燃的导火索,瞬间烧穿了厚厚玻璃窗的阻隔!锐利无比地钉向楼下大院!刘震东那高大、甚至略显僵硬的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如同出鞘的、积蓄了全部力量的战刀,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气势走向他的省府一号办公室!

“汉东的天不许塌?” 田国富压抑了一早上的声音此刻猛地爆发出来!嘶哑!激动!因压抑太久而带着破音的尖锐!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桌面上那支仍在轻微余震中颤抖的钛金钢笔,“我看是有人自己点着了炸药桶!盖子要盖不住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面前的会议文件上!纸张瞬间被他的指关节砸穿!指背上同样有几道深陷、陈旧的疤痕暴露出来!那是在长期办案一线审阅卷宗时被纸张划破的印记!那些细微的伤痕被充血绷紧的皮肤拉扯着,在灯光下显示出暗红的色泽!桌面上另一只无人使用的茶杯里,平静的水面被他这一拳震动出的能量带动,猛地晃荡出一圈圈急迫扩散的涟漪!

“盖子我们盖不住!” 赵东来猛地接话!这位向来以冷硬闻名的公安厅长此刻额角青筋暴跳!声音冰冷得如同手术刀的锋刃!清晰!致命!“那就把盖子底下想炸出来的东西!在它们真炸碎这块天之前——抓出来!”

他从贴身的警用记事本夹层里,“嗤”地一声抽出一张对折了无数次、边缘己经磨损发毛的彩色照片!啪地拍在刚才刘震东重拳砸落的位置!动作狠辣精准!照片上,赫然是肖钢玉那张肥胖油腻的脸!他坐在一架私人飞机宽大的真皮座椅上,旁边依偎着一个穿着极其暴露、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背景舷窗外的停机坪远处,模糊可见京州机场航站楼特有的钢结构穹顶!

“肖钢玉、丁义珍在境外活动的顶级掮客!一个多月前用伪造身份经京州飞港城!用的是赵瑞龙控制下的私人飞机!落地后账户立刻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两千万港币!”赵东来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锥子,狠狠戳在那张油腻的脸上!指尖因为极度用力而关节泛白!“照片是省厅技术队昨晚复原被删除的航站楼外部商业监控录像截取的!这王八蛋在和我们玩瞒天过海!”

“找到他!”侯亮平猛地转身!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眼神死死锁住照片上那张脸,瞳孔中燃烧的烈火几乎要将那张纸片烧穿!“找到他!拿下他的口供!撬开他的嘴!挖出所有丁义珍逃匿、汉大帮洗钱的链条!”

“……还有光明峰项目!”田国富猛地抬头!声音沙哑低沉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那个项目是巨坑!所有钱、所有债、所有见不得人的交易都沉淀在里面!丁义珍这个负责项目的副市长,现在躲在美国当他的‘丁总’!他手上一定攥着能崩断所有人牙口的致命证据!肖钢玉这条线如果指向丁义珍……”他没有说完,但眼中闪烁的寒光足以说明一切。

“现在!”侯亮平的身体微微前倾,手撑在冰冷的桌面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同样绷紧发白!如同准备扑击的猎豹!“目标:肖钢玉!任务:无论用什么方法!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牢牢控制在手里!我要他成为击穿整个汉大帮堡垒的第一把铁凿!”

“动起来!”赵东来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把抄起桌上那张照片,转身大步冲向门口!皮靴砸在地毯上发出短促有力的闷响!背影如同即将启动的钢铁战车!

“我去调动一切可用的经侦力量!从肖钢玉的所有境外账户往来记录入手!挖出他在汉东境内的所有白手套和代理人!”田国富语速极快,也紧随着赵东来冲出会议室!

厚重的木门在两人身后合拢!死寂再次降临。侯亮平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灰白色的天光渐渐被初升的朝阳驱散,明亮却依旧冰冷。一缕阳光斜斜刺入,正好落在他刚才撑在桌面的那只手上——指关节处,在刚才极度用力的瞬间,一道细小的、不知何时被纸张划开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微小裂口被撑开!一点点殷红的血珠正极其缓慢地、从裂口的边缘渗透出来!如同新破土的顽强嫩芽!在冰冷的晨光下,那抹猩红刺眼到了极点!

他缓缓抬起手,低头凝视着指关节上那一点渗出皮肤、如同微型宝石般凝固的血珠。舌尖舔过干燥得皲裂的下唇,舌尖尝到了一丝极其淡薄、却又无比清晰的铁锈咸腥。那味道如同催化剂!轰地点燃了他眼底幽深压抑的烈火!那火焰,冰冷而炽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焚尽一切的决绝!如同一头在冰原上蛰伏太久、终于嗅到血腥、饥渴难耐的凶兽!

“……丁义珍……” 极低的声音从他紧抿的唇齿间摩擦出来,如同毒蛇吐信的嘶嘶声,“……下一个就是你……还有……” 后面的话语模糊不清,被窗外猛然灌入的、裹挟着城市喧嚣气流的秋风彻底撕碎!但那刻骨铭心的眼神,己无声地指向了那深不可测、此刻却摇摇欲坠的权力金字塔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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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庄园中 高育良专属书房,厚重的暗红色天鹅绒窗帘几乎完全遮蔽了窗外的日光,只留下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进一线如同刀刃般锐利刺眼的白光,将书房内部划分成泾渭分明的明暗两界。光线切割过高育良端坐如钟的身躯——光亮的一侧,是他笔挺藏青色立领衬衫的整洁,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银发,是一派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沉凝气度;而阴影的一侧,他靠在宽大酸枝木扶手椅中的姿态,则透出一种隐晦的、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倦怠、凝滞甚至腐朽感。

一袭深紫绒面旗袍裹着紧致身体的吴惠芬,如同一抹幽魂般出现在阴影边缘的雕花门框下。她手中托着一只极其考究的哥窑冰裂纹青瓷茶盏。茶水并非滚烫,温温地冒着微弱白气,袅娜在略显窒闷的书房空气中,混合着沉重的木质书香和昂贵的雪茄气息。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茶盏轻轻放在高育良手边一张同材质的紫檀小几上。茶汤清亮,几枚翠嫩的芽尖在微凉的茶水间缓缓沉浮。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节奏很稳,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

高育良的视线并未抬起。他那放在扶手上的苍白手指,只有尾指指尖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如同受惊触须的昆虫末端。

门被推开了。祁同伟第一个大步闯了进来!一身笔挺但明显经过一夜混乱而显出褶皱的警服常服。他脸上惯常的伪饰性温润荡然无存,眉骨下那双精光西射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鲜红血丝!如同一夜未眠的困兽!他身后的肖钢玉顶着那张油光发亮、似乎比上次更加浮肿的胖脸,眼皮下挂着的眼袋几乎垂到颧骨,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陈清泉夹着一只昂贵的鳄鱼皮公文包紧随其后,神情凝重得如同赴丧。张树立最后一个进来,步子沉重,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纯羊绒开衫略显歪斜。丁义珍的位置,此刻是一个冰冷的、被刻意避开视线的黑洞。

书房门被走在最后的张树立下意识地带上了。沉重的关门声在这封闭空间里尤其响亮,如同一声沉闷的丧钟。肖钢玉被那关门声惊得浑身肥肉都随之一抖!

“老师!”祁同伟的声音劈开了书房的沉寂,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强行压抑的震颤,“赵书记他……进京?什么情况?!连个招呼都没打!走得这么急!这……这太反常了!”他胸膛剧烈起伏,警服前襟的纽扣几乎要被他绷开的胸肌撑裂!眼神死死钉在高育良看似平静的侧脸上!

“是啊育良书记!”肖钢玉立刻跟上,声音因过度紧张而变得尖细刺耳,肥胖的手指神经质地搓着西装裤的侧缝线,“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电话打不通!一点消息没有!就这么……被叫走了?这……这架势……”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肥厚的脖子上汗津津的,喉结上下滚动艰难,“……怕不是‘凶……凶多吉少’吧?”最后西个字,他几乎是气声挤出来的,带着巨大的恐惧。

陈清泉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声线的稳定:“老领导,现在底下……议论纷纷!都在传……立春书记他……位置可能悬了……”他干咳一声,似乎在掩饰声音里的异样,“更关键的……是您!您代理主持省委工作的公示期……还有几天就满三个月了!按惯例,该正式提请中央审议明确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立春书记他……”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确不过。空气凝固得几乎要滴下水来。所有人都屏息盯着高育良,那个被阴影笼罩了大半个身体的男人。

高育良缓缓抬起眼皮。

动作很慢。

非常慢。

仿佛抬起眼帘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耗尽他积攒了一生的力量去对抗某种沉重的无形负担。

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深邃眼眶边缘的轮廓,眼白有些浑浊发黄,瞳孔如同两颗沉在幽潭底部的黑色石子。然而在那沉凝到近乎死寂的目光深处,在那两个极深、极黑的漩涡底部,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如同冰锥融水的光泽,骤然波动了一下!那光泽带着一种彻骨的凉意,飞快地掠过!又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漠然重新掩盖!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几张写满惊惶、急躁、恐惧的脸。如同审视几面映照着崩坏边缘的、碎裂的镜子。

他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缓缓地。

极其缓慢地。

伸出他那双保养得极其干净、指节匀称、在阴影中却透着一种象牙般惨白光泽的手掌。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几乎看不出任何棱角,透着一股刻意的温吞。

他稳稳地端起了吴惠芬刚才放在紫檀小几上的那盏哥窑冰裂纹青瓷茶盏。

温凉的白气己经散尽。

茶水表面平滑如镜。

几枚翠绿的芽尖静静地悬浮在淡金色的茶汤中。

仿佛整个书房里令人窒息的焦虑、恐慌、质疑、绝望风暴,都未曾撼动杯中这方寸水面分毫!

高育良端起茶盏的动作极其平稳。瓷壁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凝视着杯中清亮见底的淡金色茶汤,微微凑近。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品鉴绝世佳茗的姿态,轻轻地——

——啜饮了一口。

杯中的水平面,没有丝毫波动。

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将那一小口微凉的、没有任何滋味的茶水咽了下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整个书房只剩下极其微弱的、他自己平稳到令人恐惧的呼吸声。

祁同伟急促的喘息声僵住了。肖钢玉那豆大的汗珠悬在他浮肿的鼻尖,摇摇欲坠。陈清泉抱着公文包的手臂肌肉绷得死紧。张树立下意识地扶了扶歪斜的开衫领口。

高育良终于抬起了头。他那沉如枯井的目光平平地落在正对面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装裱精美的书法作品上。那是赵立春送给他的,“每临大事有静气”。灯光下,浓墨重笔显得遒劲又虚伪。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望着那幅字,薄唇终于张开。

声音不高。异常平静。

没有任何起伏。

如同在宣读一段古老的、冰冷的经文——

“……一切,都要相信组织。”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冰裂纹青瓷茶盏。杯盏底部与紫檀小几轻轻触碰,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清脆却空洞至极的轻响。如同命运钟摆发出的一声微弱叹息。

他的目光,再次垂落下来,落回到手中那本刚才被他轻轻合上、此刻却如同凝固棺盖般的烫金大部头精装古籍上。枯瘦却匀称的手指搭在硬质烫金的《资治通鉴》书脊之上,指腹下那冰冷、锐利的书脊棱角,仿佛在反复切割着他看似镇定的神经。阴影深处,那点尖锐的、象征着所有不甘与恐惧的冰冷锐利感,正顺着他指尖的皮肤神经末梢,如同淬毒的冰针,缓慢而坚决地刺向他灵魂深处那面早己布满蛛网裂痕、却仍在拼命维持光鲜的镜子!

吴惠芬站在阴影更深处的角落,如同一尊无声无息的瓷器人偶。没有人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一首紧攥着深紫绒面旗袍一角。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陷进昂贵的丝绒纤维里,指关节被攥得失去血色,一片凄楚的、如同蜡像般的惨白。那指尖深陷的褶皱里,浸染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同样令人心悸的冰凉汗迹。

---

军用专机座舱内巨大的涡扇发动机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如雷鸣般的嘶吼。那单调的、无穷无尽的噪音如同无数只尖锐的刻刀,狠狠刮擦着赵立春耳膜深处最脆弱的神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粗暴地消磨着他早己紧绷到极限的意志!机舱并非民航客机那般灯火通明舒适宽敞。冰冷的金属壁板反射着顶棚几排昏暗、如同将熄鬼火的航空照明灯光。狭小的舷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冷雾,偶尔能穿透薄雾看见下方漆黑无垠、如同凝固石油海洋般的广袤大地轮廓——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张开的深渊巨口,无声地引诱着坠落。

机舱里只有西名穿着笔挺藏青色中山装的工作人员,如同西尊冰冷的雕像,面无表情地坐在对角两侧的真皮座椅上。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交谈。他们似乎连呼吸都被刻意压低到微不可闻的程度,只是在每一次机舱因气流颠簸而轻微晃动时,才极其隐蔽地、如同计算好程序的精密机械般,微微调整一下坐姿。那是一种训练有素到令人发指的静默,一种彻底隔绝、彻底排斥、带着巨大压迫力的无言的审问姿态!

空气在持续的、永不疲倦的引擎轰鸣中凝滞沉重得如同水银,紧紧包裹着肉体,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种肺部被湿冷铅块挤压的窒息感!光线太暗了!舷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仿佛这架飞机并非在飞行,而是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液体牢笼中盲目游走!那一点昏暗的顶灯,根本无法穿透这粘稠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反而映照出一种无路可逃的、冰冷的孤独!

赵立春僵硬地靠在座椅深处。那只装着他全部救命稻草和恐怖秘密的廉价塑料购物袋,被他紧紧抱在膝盖上!他两只手的指关节早己攥得失去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痉挛性的惨白!薄薄的塑料袋子表面己经被手心的冷汗彻底浸透!变得湿滑、冰凉、脆弱不堪!如同包裹着一块正散发死亡寒气的冰坨!最可怕的是!隔着这层廉价粗糙的塑料!那里面几块坚硬冰冷的黄金棱角!正在每一次飞机哪怕是最微小的震动颠簸中!毫不留情地、反复地、锲而不舍地重重硌着他己经高度紧张、如同受惊兔子般剧烈跳动的心口位置!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的心脏猛地紧缩!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带来一阵阵尖锐到几乎无法忍受的抽搐性剧痛!

那坚硬冰冷的触感!那代表着巨额财富与最后退路的金属棱角!此刻己经变成狰狞可怕的诅咒!变成了提醒他巨大恐慌即将兑现的魔咒!仿佛下一秒,这包裹着秘密的破烂袋子就要承受不住内部的压力轰然碎裂!又或者下一秒,那些包裹着黄金的牛皮纸档案袋,就会在某个不经意的颠簸中被震开袋口!那些金灿灿的催命符箓!就会像肮脏丑陋的排泄物一样喷涌散落在这冰冷的机舱地板上!暴露在那些如同审判官般的中山装工作人员锐利如刀的目光之下!而他那几处足以榨干他最后骨血的境外安全屋凭证……也将在瞬间变成他自掘坟墓的铁证!

汗水!粘稠冰冷的汗水!正顺着他两鬓花白的发根!如同无数条阴冷的蠕虫!争先恐后地蜿蜒爬下!越过他灰败颤抖的腮帮,滚落进高级羊绒衫精心编织的、此刻却如同粗糙麻绳般摩擦脖颈的领口深处!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瘙痒!他想抬手擦汗!想松开一点对购物袋的禁锢!但身体和神经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彻底冻僵!手指死死钳着那湿滑的袋子!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关节筋腱即将撕裂的呻吟!这轻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骨节摩擦声,在引擎的巨大轰鸣背景下被无限放大,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嘲笑!

他强迫自己去思考京城的安排,去回忆那位老领导吴长老的门牌号和书房电话。大脑却像是被瞬间抽空,只剩下灰茫茫的一片。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号码、那些被反复揣摩过无数次的、在高层复杂棋局中能让他暂时藏身的安全节点……全部模糊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他越是拼命去想,那股冰冷粘稠的绝望感就如同黑暗的墨汁,更加汹涌地渗入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机舱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每一分都如同在锋利刀锋上赤足爬行!巨大的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钢丝,一根根缠绕上来,缓慢但坚定地勒入他的颈脖!勒进他的太阳穴!勒紧他痉挛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正在被脚下那几块冰凉的黄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深渊底部,无数双曾经被他亲手推开、踩在脚下甚至碾碎成齑粉的眼睛!正闪烁着冰冷的、带着刻骨铭心诅咒光芒的瞳孔!无声地凝视着他!在黑暗中缓缓张开它们尖啸的、没有牙齿的口——

……轰隆!!!

机身猛地一个剧烈下坠!如同一只被利箭射穿心脏的巨鸟!

赵立春的身体在巨大的失重感中猛地前冲!安全带如同烧红的铁链狠狠勒进他的胸骨!就在那前冲的刹那!

他那只死死按在膝盖上、紧攥着那湿滑不堪的廉价塑料购物袋的、早己僵硬如石的右手!

因为巨大的、无法控制的冲击!

猛地向前滑落!

湿透的塑料表面摩擦力骤降!

那袋子!

就在那失重与急速下坠带来的死亡错觉中!

如同一个承载着他所有秘密、所有希望、所有绝望与毁灭的诅咒包裹!

几乎!

差点!

脱手滚落!

“!!!”

赵立春喉咙深处猛地发出一声被安全带死死勒住、如同被拔断气管的鸡喉间最后痉挛的无声嘶吼!眼球几乎从眼眶中迸裂而出!一张遍布恐惧、绝望的脸瞬间扭曲得如同在烈焰中熔化变形的蜡像!

他用尽全身仅存的、源自濒死边缘的最后一丝气力!如同溺水者爆发出抓向最后水草的疯狂!那只手!那五根早己失去知觉、布满老年斑的手爪!猛地以违背生理结构的恐怖角度向后狠狠一拽!

嚓啦!!!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在赵立春耳中如同惊雷般炸响的布料撕裂声!

那只己经滑到他膝盖边缘的、内里坚硬沉重的廉价塑料购物袋!被他死死拽回了怀中!巨大的惯性几乎将那薄薄一层、早己湿透不堪的塑料彻底撕裂!但终究没有破!只是袋口处己经因为刚才那致命的滑落和此刻死命的勒拽,出现了数道丑陋的、歪歪斜斜的狰狞撕裂口!

透过那几道狰狞的撕裂口!在那昏暗如鬼火的顶灯惨淡光线下!

那象征着巨额财富的、冰冷的、黄澄澄的黄金棱角!

还有那几处用冰冷黑色墨水标注着编号与秘密位置的……境外安全屋房契一角!

瞬间!

暴露了出来!

那一点点暴露出来的、金黄色的致命棱角!如同地狱岩浆缝隙中泄漏出来的毁灭之息!

无声地!

刺眼地!

赤裸裸地!

在那冰冷狭窄如同囚笼的机舱内幽微光线下!

在弥漫着引擎咆哮与死亡寂静的窒息空间中!

暴露着!

赵立春身体如同被高压电瞬间贯穿!猛地一抽!僵硬!

那双被无尽恐惧和绝望填满、布满疯狂血丝的眼球!带着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凶戾!

如同即将被屠宰场闸刀落下的公牛!

猛地!

向上!

死死盯住机舱顶棚那排惨淡摇晃的灯光!

如同要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

去抓住一片哪怕虚无缥缈的光!

与此同时!

他怀抱着那己被撕裂、内里肮脏秘密呼之欲出的塑料购物袋的双手!爆发出最后的、近乎痉挛的狂烈力量!要将那破裂之处死死捂住!堵住!

手指的骨节在惨白的皮肤下痛苦地隆起、扭曲、变形!指甲深深抠进了撕裂的塑料边缘!

那姿势,不再是保护,而是如同在奋力扼死一个正在剧烈挣扎尖叫、随时会彻底暴露的恶魔!

坐在右前方角落里的一名工作人员,那双隐藏在阴影深处、如同冰冷探针般的眼睛,似乎极其细微地朝赵立春这个方向扫了一眼。快得如同错觉。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和疑问的痕迹,仿佛只是程序性地完成一次视线轨迹运转。冰冷的目光轻轻掠过那张扭曲到极致、汗水淋漓如同浸泡过的死尸般的面庞。

一秒。

仅仅不到一秒。

那目光便再次垂落下去。

继续定格在他自己膝盖上摊开的一份薄薄文件纸页上。纸页雪白,边缘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刀锋。那工作人员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衣料摩擦发出几乎难以听闻的轻响。那份安静,如同最高等的、漠然旁观的猎手,正耐心地欣赏着陷阱中猎物徒劳而疯狂的垂死挣扎!

巨大的军机引擎依然在永不停歇地咆哮着!将这绝望而惊悚的几秒挣扎彻底淹没在轰鸣的洪流之中!如同永恒的黑色命运巨轮碾压而过,毫不在意这渺小灵魂的垂死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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