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春雨后,天气渐渐闷热。
午后小憩的谢消庆被蚊子叮醒,身心说不出的烦躁,他背上全是汗,半湿衣衫粘在躺椅上。
他艰难支起身,跛桌上有个缺口壶,说是装着避暑凉饮,倒出来却是温热的麦粒茶。
饮罢一杯不仅不解暑,反而更燥了。
“谢公子,你醒啦。”一个小童钻进凉棚,笑道:“我正打算进来叫你呢。”
谢消庆望了眼毒辣辣的日头,未时一刻。
他问那小童:“你家李大人不在?”
差事办了几日,他与李清文面和心不和,不约而同地错开——他去城北收拢难民,李清文便在演武场候着,反之亦然,一招一纳,倒也和睦。
今早是他去的城北,挑了百来个手脚齐全的难民。
按理说,下午的差事轮不到他,该由李清文去演武场,一一查问难民的户籍姓名、擅长何事,再分批化用。
无事不登三宝殿,小童讪讪一笑:“对,我家大人这会儿有别的公务忙,得麻烦您代劳了。”
李清文是官身,担着其他公务也正常。
谢消庆不在小事上计较,整衣穿鞋,领着小童出了凉棚,顶着烈日没走多远,便到了演武场。
这是给官学生练骑射刀剑的地方,因还未启用,茫茫草场上只有站岗的兵,和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
日头毒辣,难民们等候已久,一张张枯黄面容被晒得黑红,见谢消庆来了,纷纷跪地喊青天大老爷。
谢消庆受不起,忙让他们起身,又让协办的小吏弄些茶水来。
小吏掩着鼻,很嫌弃难民们攒堆捂出的那股馊臭味儿:“谢公子,茶叶虽不值钱,但咱们衙门差费有限,何苦用在外人身上?”
自从战事祸起,本就左支右绌的户部越发揭不开锅,大半官员的俸禄都欠着,各大衙门就没不穷的。
小吏这话说得有理,谢消庆叹一口气:“那喊几个兄弟去打些井水,这总可以吧?”
小吏还是懒得动:“谢公子,离得最近的井都有一里远,挑水是重活,你让咱们费心使力去伺候这些货?”
谢消庆晓之以理:“大热天的,不给他们水喝,万一有人晕死在这儿,败的还不是咱们江大人的名声?”
小吏笑谢消庆年轻,抬手指向河边:“你放心,渴不死,逼急了他们晓得去喝河水。”
谢消庆瞧他一脸油滑,便知李清文这几日如何行事,冷笑着说:
“你们是真不把人当人看——那河的上游是养马苑,甚么马粪马尿全混在里面,怎不喂你老娘喝一碗?不干不净也就罢了,若是人喝后染了疫病,京里可就乱起来了!”
说完这通话,谢消庆翻出昭昭给的那袋钱,摸几块碎银丢给小吏:“打水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吏捂着银子退下,没一会,十几桶井水被牛车载回来。
难民们平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一碗干净井水已是恩赐,跪地齐唤青天大老爷。
谢消庆听不惯这个,问难民中有无会养马的。
几个汉子挤出人堆,忙不迭地举起手:“大人,小的会养马!”
他们从四面八方来,乡音殊异,流离失所的原由各不相同。
谢消庆简单问过生平,又验了几张破破烂烂的户帖,眉头皱起,目光落在最年轻那汉子脸上:“你姓郭?”
姓郭的点头,谢消庆招手,示意他走近,看清形容后问:“你有三十?”
姓郭的还是点头。
谢消庆眉头皱得老深,眼前人高瘦劲挑,皮肤黑亮,分明是个豹子似的少年人,哪有三十岁的样?
他谨慎问:“你是军户,云州人,为何流亡到京中?”
这年头虽乱,但百姓在外都会保管好户帖,以免沦为无籍流民,被官差抓去充军。
脱籍与死无异,是以常有匪犯伪造户帖。
姓郭的缓缓抬起头,目光漆黑幽亮,谢消庆被他眸中难以言喻的东西撞了一下,莫名觉得他和昭昭很像。
“回大人的话。”姓郭的声音沙哑,“小的去年领了差事,与同僚押解一伙贱籍流匪去北边充军,谁料走到半路,他们脱铐解镣,夜里暴起杀人。”
谢消庆眼皮跳了跳:“你同僚都死了,单剩你还活着?”
姓郭的垂下眼:“小的命大,死里逃生。”
后续事无须他讲,谢消庆也猜得到,虽保住了命,但办差不利,没法再回衙门,只得流落在外。
这看似合理,可此人怎么看也是个少年。
谢消庆心有疑虑,却不多问,对声称会养马的汉子们说:“想必已有人与你们说过内情,此番并非白白赈济,而是要选些会养马的行家。”
汉子们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谢消庆不管李清文先前是甚么流程,他按自己的法子来,吩咐小吏牵来几匹马,挨个介绍说:
“这几匹马,有的食欲不振,有的扬蹄气大,各有各的毛病,谁诊得出病灶,谁就能留在演武场养马。”
养马有薪钱,每月两百文,虽不多,但足够糊口。汉子们争先恐后围上来,细察每匹马的眼舌口鼻毛蹄,其中有几个行家,还会听马腹和观尾辨虫。
谢消庆看得新奇,余光一瞥,却瞧见姓郭的默默站在原地,根本不像懂马的。
果然。
谢消庆心想,这人长相和户帖对不上,也没军户该有的见识,果然是个逃犯。
正犹豫事后要不要报官,姓郭的动了,他太瘦,走起来像一道黑色影子,直直跪在一匹躁动不安的马面前。
见他作势要捧起马蹄,谢消庆暗道不好,这是匹留势公马,性情暴躁,这人怕是要被踹破脑袋。
可事情并未如他所料。
姓郭的仿佛能与马儿说话,他低语几句,马儿乖乖把蹄放进他怀里。
查验片刻后,姓郭的回眸:“谢大人,这马有疾。”
若是无疾,倒不必牵出来了。
“……是有疾。它本是西北种和河间马混出来的好种公,母马们都爱它得很,生出来的小马驹也膘肥体壮。”
谢消庆欲言又止:“但不知为何,自去年起,它性情越发暴躁,不吃草料,也不跟小母马玩了。”
“它没萎。”姓郭的指着马儿前蹄说:“是身上太疼了。”
姓郭的敲了敲马蹄,马儿低嘶两声。谢消庆略懂养马,猜到这是蹄里进锐物了,忙让人取撬刀来。
姓郭的接过撬刀,三两下卸了蹄铁,果然,蹄上确有一小处伤口,惨兮兮地流着脓。
“蹄铁不合适。”姓郭的拽过一大把青草,把马蹄捆上,马儿穿上绿靴子,他笑了笑:“好小马,苦了你啦。”
这一笑,黝黑的面容浮出灵动的少年气,干净明亮。谢消庆把他的户帖还回去,问:“你叫郭……”
“叫我小郭就行。”他是云州腔,郭和多念出来一个音。
谢消庆好奇道:“别人都瞧不出这马的毛病,单你火眼精睛——你从前办差常骑马么?”
“不是。”
流亡半载,脑中的前尘往事已经模糊不清。烈火中燃烧的楼子,一个个开膛破肚的人……小多平静垂下眼:
“我是帮那些大爷喂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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