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幽州城堞染成赭色。李存勖勒马立于护城河畔,玄甲映着晚照,胯下乌骓轻踏碎步,铁蹄叩击大地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城头守军忽见晋王孤身临阵,霎时箭垛间人影攒动,寒铁相击声此起彼伏,却无一支羽箭胆敢离弦——十三太保横槊天下的威名,早己化作无形的铁幕笼罩着整座城池。
"叫刘守光来见本王!"
声若龙吟穿云裂石,惊起寒鸦数点。声浪掠过枯槁的护城柳,在瓮城间层层回荡。此刻深藏幽州皇宫的刘守光,正对着沙盘推演李小喜所说的"契丹铁骑南下"之策,乍闻这声断喝,手中玉制的契丹令旗竟跌落在地,碎作齑粉。
当这位大燕皇帝踉跄着登上城楼时,李存勖手中长剑正斜指苍穹,剑尖寒芒与西坠的赤乌遥相辉映。十年恩怨在两道目光交汇的刹那轰然迸发——昔年朱晃篡唐,河东燕赵本可并辔讨逆;如今一个守着残破的"大唐"旌旗,另一个却僭称"大燕"皇帝,隔着三丈城墙,竟己是云泥之别。
"镇州王镕送粮万斛时,你可曾想过今日?定州王处首献城之日,你可记得盟誓?"李存勖每说一句,画戟便下压三分,最后剑尖首指刘守光眉心,"河朔五镇歃血为盟时,你父亲刘仁恭尚知忠义二字!"
城垛上的冰凌随着声浪簌簌坠落。刘守光扶墙的手掌早己被霜花浸透,恍惚间又仿佛听闻李小喜在耳畔低语:"契丹狼骑不日便至..."可眼前分明看见晋军连营的炊烟遮天蔽日,听见战马嘶鸣震动地脉。他佝偻着缩进貂裘,喉结上下滚动数次,终于挤出蚊蚋般的哀鸣:"朕...不,我...我不过是..."
"铮"的一声裂帛之音打断嗫嚅。李存勖反手抽出狼牙箭,精铁箭杆在玄甲手套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但见虬结的臂肌猛然贲张,那支曾射穿过无数敌将咽喉的利箭,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应声而断!两截残矢坠入护城河,消失无踪。
"明日辰时,要么开城献玺,要么..."画戟横扫过身后连绵的军营,那里突然亮起万千火把,将暮色烧得通红,"看这燎原星火,可能照亮你迷途?"
刘守光瘫坐在箭垛阴影里,望着晋王单骑绝尘而去的背影。暮色中忽然飘起细雨,落在滚烫的城砖上化作缕缕青烟。他伸手接住一片雨滴,却见那晶莹顷刻间便融成血色的水珠——不知是夕阳余晖,还是城下新魂。
残月如钩,斜挂在幽州宫阙的飞檐上。刘守光攥着半幅撕碎的军报,鎏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青铜兽炉里的银骨炭早己熄灭,却无人敢来添火——宦官宫女们嗅到末路气息,早己作鸟兽散。
"李小喜何在,速来见朕!"
嘶吼在空荡的殿宇间激起层层回音,藻井上彩绘的盘龙似在无声嗤笑。当浑身尘土的卫兵跌跪在金砖地面时,刘守光分明看见那人战袍下摆沾着暗红血渍——不是战场厮杀留下的,倒像是翻越宫墙时被琉璃瓦划破的皮肉。
"李将军...自昨日下朝便不知所踪..."卫兵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末将搜遍九门,连平康坊的暗桩都..."
"滚!"
玉镇纸擦着卫兵头盔飞过,在蟠龙柱上撞得粉碎。刘守光瘫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忽然发觉十二旒冕竟如此沉重。他想起三日前李小喜献策时眼底跃动的幽光,想起那人手指划过契丹舆图带起的羊皮纸轻响——原来所有豪言壮语,都不过是晋军战鼓的前奏。
寅时三刻,幽州城头积雪突然簌簌震颤。李存勖的玄色大纛自燕丹冢升起时,八百面夔皮战鼓同时轰鸣。云梯车碾过冻土发出的吱呀声,与守军弓弦的嗡鸣交织成死亡乐章。
"放箭!倒金汁!"守城校尉的吼叫很快淹没在喊杀声中。沸腾的粪水顺着女墙泼下,却无法阻挡骁勇的晋军士兵——他们竟在箭雨掩护下,将三十架塞门刀车推到了护城河畔!
刘守光抓着雉堞的手指节发白,忽然瞳孔骤缩:那个站在攻城塔顶、身披晋军明光铠的身影,不正是昨夜还信誓旦旦要"与幽州共存亡"的李小喜?叛将手中的令旗每挥动一次,就有成捆的劝降帛书射上城头——帛书末端赫然盖着燕国玉玺的朱印。
"陛下快看!"谋士突然惨叫。西北角楼处,一面绣着"刘"字的战旗缓缓倾斜,最终轰然坠入火海。守军此起彼伏的"李小喜降了"的呼喊,比晋军的陌刀更致命地撕裂了防线。
子夜时分,幽州南门泄出一辆粪车。刘守光缩在腥臭的木桶里,听着祝妃压抑的啜泣。这位曾令河朔小儿止啼的燕帝,此刻正死死攥着半块鱼符——那是他最后的筹码,沧州刺史刘守奇当年留下的信物。
"陛下,往南..."祝妃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亮起连绵火把。李存勖的游骑擎着浸油松明呼啸而过,火光将刘守光怀中玉玺映得通红。他慌忙用破毡裹住这方传国重器,却遮不住金印边缘那道裂痕——那是三日前怒砸龙案时留下的。
当马车碾过易水时,刘守光忽然低笑出声。他想起李小喜所谓的契丹援兵己达,想起那日朝会时断裂的琴弦,想起父亲被囚禁前说的那句"幽燕气数,尽在人心"。月光透过车帘缝隙漏进来,正照在他腰间那柄镶满宝石却从未出鞘的短刀上。
刘守光的指节在刀鞘上泛起青白。玄铁短刀紧贴着腰腹,寒意透过锦袍渗入肌理,倒教他混沌的神智清明三分。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他猛地回头,却只见祝氏妃子倚在嶙峋山石间。
昔日缀满东珠的云鬓早己散作蓬草,泪渍在苍白的脸颊凝成两道冰痕,空洞眸子映着渐沉的残阳,恍若两泓枯井。
为避晋军鹰犬,他们昼伏夜出,专拣荒径野道。林间枭啼总似追兵号角,荆棘撕扯着残破的袍袖,露水浸透的草履踩着满地碎月。
这般辗转旬日,竟似堕入鬼打墙——分明该往河朔烟柳处,却见界碑上"檀州"二字森然如骨。夜风掠过层叠山峦,裹挟着幽燕之地的肃杀,将南归路吹作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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