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起枯叶掠过荒原，北境的天穹铅云低垂，细雪裹着冰晶簌簌飘落，在逃亡队伍破旧的斗篷上凝成白霜。养尊处优的贵人们踩着浸透雪水的锦缎绣鞋，脚趾早己冻得发紫，年幼的皇子蜷在乳母怀里抽噎，哭声被呼啸的北风撕碎。
"梓潼且看。"刘守光将冻裂的手掌藏进狐裘残破的皮毛里，下颌朝山下炊烟处点了点，"朕若现身必被刁民识破，皇儿们又尚在稚龄..."他忽然剧烈咳嗽，喉间泛起铁锈味，却在瞥见祝氏发髻间残存的九鸾金钗时目光骤利，"你换上这身粗衣，倒有几分流民模样。"
祝氏垂首盯着脚边积雪，金丝鸾纹裙裾早被草汁染成污浊的墨绿。她听见自己喉间发出含糊的应诺，仿佛躯壳里住着另一个人。临行前大皇子扯住她衣袖哭喊，三寸长的指甲在细绢上勾出丝缕。
村口古槐挂着冰凌，祝氏将最后半块玉佩塞进树洞。晨雾里走来的少女挎着竹篮，粗麻襦裙下摆沾着新雪。她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开口时喉头火烧般灼痛："姑娘..."冰晶在枯枝上断裂的轻响惊得少女后退半步，狐疑的目光扫过她如云的墨色发间。
"奴家从涿州逃来..."祝氏学着流民蜷起脊背，却掩不住颈间琼脂般的肌肤。少女突然伸手撩开她遮面的乱发，目光如刃："前日官爷才来寻过流民造册，娘子怎会..."话音未落，远处山道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
张姝踮脚张望时，一匹青骢马破开浓雾，马鬃上还挂着幽州城外的黄沙。骑手玄色战袍被刀锋削去半幅下摆，腰间的铜符却在雾中泛着血光。
"阿兄！"张姝的呼唤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寒鸦。她提起裙裾奔向马背，粗麻鞋底在结冰的田垄上打滑，却顾不得扶正歪斜的木钗——那支钗还是去年上元节，兄长用猎到的白狐皮换的。
张师造勒住战马，甲胄间凝结的血块簌簌掉落。小妹发间那抹褪色的红头绳刺得他眼眶发烫，三个月的鏖战中，这抹红色总在午夜梦回时灼烧他的咽喉。他翻身下马时，左腿旧伤撕裂，血腥气混着雾水漫入口鼻。
突然，余光瞥见十步开外那道仓皇背影。妇人粗布裙裾下露出半寸泥泞的丝履——那是幽州官造局特有的雀头纹样。记忆如惊雷劈开迷雾：七日前在易县城门下，悬赏布告被雨水泡发的朱砂印，正盖在刘守光宠妃祝氏的画像之上。
"娘子留步。"张师造反手按住刀柄，掌心新生的茧子摩擦着裹刀布。战马仿佛感应到什么，不安地刨着前蹄，震碎满地冰凌。他盯着妇人后颈——那里本该坠着九翟金璎珞，此刻却留着青紫勒痕，像是仓促扯断贵重首饰留下的印记。
祝氏踉跄转身，腕间缠着的褪色披帛突然散开。一段金线刺绣的云龙纹在雾气中闪过，正是燕国宫廷禁用的十二章纹。张师造瞳孔紧缩，耳边骤然响起都尉的狞笑："捉得伪燕余孽者，赏万钱，授田百亩！"
刀锋出鞘的刹那，远处山坳传来幼童啼哭。祝氏浑身剧震，竟迎着钢刀扑上来攥住他的腕甲："壮士！本宫...民妇愿以千金相赠！"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劈裂在冷铁上，迸出点点猩红，"只求莫要为难我等..."
钢刀割开浓稠的雾气，张师造腕上铁护臂擦过祝氏断裂的指甲，溅起一串血珠。妇人腕间残留的龙涎香被血腥气冲散，他想起幽州城破那日，自己在尸堆里翻找同袍时闻到的腐香——正是从烧毁的燕王行帐飘来的。
"说！"刀尖挑起祝氏发间半截金丝，那上面还沾着燕宫特有的朱色漆料，"山坳里可有持戟卫士？"他故意提高声量，眼角瞥见张姝己经带着数十位村中青壮赶至。
远处山坳忽然惊起寒鸦，刘守光枯枝般的手指深深掐进侍妾臂膀。昨夜吃下的最后半块黍饼正在胃里翻腾，他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忽然抓起满地积雪往脸上涂抹——就像当年在义父宴席上佯装醉酒的伎俩。
"逆贼！"当农具的锈铁味包围过来时，刘守光猛地扯开破败的貂裘，露出内里残存的金龙纹样。他踉跄着踩上结冰的岩石，腕上佛珠突然绷断，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子滚进雪泥，"朕乃真龙......"
张师造的冷笑被北风卷上崖壁。他举起从树洞里搜出的凤纹玉玦，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得残雪间的御用器物无所遁形：皇子腰间的错金带钩，嫔妃袖中半幅鲛绡帕，还有岩缝里闪着幽光的九旒冕碎片。
"真龙？"他踏碎脚边滚落的冕旒，忽然听见地皮传来细微震颤。二十丈外的桦树林惊起大片昏鸦，玄底金纹的旌旗刺破迷雾，为首将领的锁子甲上还凝着易水河的血冰。
"晋王有令——"都尉的吼声震落松枝积雪，惊得三皇子放声啼哭。铁骑掀起的雪浪中，刘守光突然扑向崖边，却被钩镰枪扯住后襟，露出脊背上溃烂的箭疮。那是在幽州城头被晋军神射手留下的印记，此刻正渗出裹着金粉的脓血。
张姝踮脚为兄长拂去眉睫冰霜时，看见官军铁蹄下翻出一物。半截蟠龙玉带扣在雪泥中泛着青光，转眼被马蹄踏成齑粉。
"结束了。"张师造将小妹冻红的手拢进战袍残存的皮毛里。暮色自天际晕染开来，第一颗星子坠在收缴的囚车上方，照见车辙里蜿蜒的金粉痕迹，很快便被新雪掩埋无踪。
“报，刘守光被我军抓获，以押至殿外，请主上处置！”士兵难掩喜悦的声音，让幽州皇宫大殿内的喧嚣静止下来。
正在大宴文武的李存勖闻言大笑：“将他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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