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社区中心那棵最大蟠桃树的影子，堪堪挪过保健养生办的琉璃瓦檐角。排队的人影己经从门口挤过两条仙巷，弯弯曲曲黏在白玉砖上，像条晒蔫了的彩带虫。空气里的艾草和苦参味儿，彻底被焦躁的仙灵体味、法器磕碰声给腌透了。
“安静！下一个！”何仙姑清凌凌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疲惫。
门里像被打劫过。那张铺了冰纹云气垫的检测椅吱嘎作响，旁边的多宝格倒了半边，各类脉枕、水晶镜滚了一地。最扎眼的是诊台前悬着的三尺水镜光屏，密密麻麻的红叉和黄痕几乎把代表仙体脉络的光图戳成了筛子，左上角血淋淋一行大字警示：“精元亏虚·形神俱疲·仙界亚健康红色警报期！”
“诸位上仙！”何仙姑指着光屏上几处尤其惨烈的淤结红块——那里是颈椎腰椎的模拟区，颜色暗沉得如同劣质的古铜，“这非筋骨！这是仙基在朽塌！非气短！是仙魂在漏风！你们体内浊气堆成山，血瘀深过海！再耽于浮靡，怕是要集体去地府挂号借命了！”她啪地拍下一本厚厚的《真仙体道正念保养秘录》，书页哗啦一声响，震得门板缝外几缕飘过的仙气都哆嗦了一下。
“挂号？挂什么号？谁要挂号？”
财神顶着一双媲美太上老君丹炉精火的金眼圈，硬是仗着钞能力挤到了最前头。金光闪闪的叶子袍子带着股隔夜的奶茶甜腻气，差点把门槛上的辟尘符冲个跟头。他把自己圆滚的身子塞进那张明显嫌小的检测椅，肚皮上的金算盘腰带被勒得“咯嘣”一声。
“笑话！我财部的精元比国库还厚实！”他拍着肚皮，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油尽灯枯？谁油？谁敢枯？老子是仙界引擎！日夜燃烧！燃烧！懂吗？！”
何仙姑没吱声，取过一根温润如脂的寒玉探脉针。针尖刚虚搭上他叠了三层褶子的富态手腕——
嗡！！！
悬在正中的光屏炸了锅！代表肝胆气脉的区域瞬间飚成一片滚沸的深红色！像是熔炉里没化开的金渣，里头还翻滚着刺目的警报大字：【肝木亢逆·金火刑克·气血亏耗叠加痰瘀膏脂中度阻塞】！旁边弹出小字诊断：“长期昼夜颠倒刺激神经亢奋（首播），过量高能甘饮（珍珠奶茶）滋腻壅塞，仙元核心（肾水）因腰带勒束出现承压性损伤……”
“放屁！”财神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金元宝腰带“啪嗒”砸在何仙姑脚边，“什么叫膏脂？那是金玉其外玉其外懂不懂？！奶茶是燃料！肾水伤了？那是为仙界发展鞠躬尽瘁！鞠躬尽瘁！”镶着珠子的跑鞋慌乱踩上腰带，脚下一滑，臃肿身躯带着椅子原地旋转三周半。排队的仙童们哄笑着去捡散落一地的碎珠子。
门帘子一掀，一股子霸道的油烟混着椒麻香猛地撞了进来。灶王爷在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徒弟推搡下，蹭到了台前。他身上那件褐亮油厚的围裙，前胸糊着一大块新鲜的酱色油花，脚上套着双看不出底色的厚底布履，谨慎地悬在织云吸尘毯一尺之上，生怕污染了“净地”。
“仙姑！俺这身子骨比灶膛还结实！”灶王爷嗓音洪亮，震得桌上一罐冰心玉髓膏嗡嗡响，“油烟？那是千锤百炼的丹气！浸润肺腑！”
何仙姑面无表情，纤指捏了个法诀，一道冰蚕丝带如蛇般飞出，隔着三尺缠住灶王爷的手腕子。引脉针隔着丝带点在他脉门。
滴！
光屏肺脉区域瞬间涌上一大片粘腻污浊的浊黄色！像是百年老烟囱里刮下来的油泥，死死糊住原本该莹白流动的光带。标注跳出来：【肺气壅阻·浊阴结胸（超浓油烟微粒深积），脾气滞塞·湿热中阻（长期高盐高脂饮食+暴饮暴食恶性循环），喉关燥痹（辛辣刺激常态化）】。
“放他五香八角屁！”灶王爷眼一瞪，油亮的胡子气得，伸手就去掏他那祖传的油光围裙口袋，“哪壅塞了？那是人间烟火的仙气浸润！肺腑强如丹灶！看这是啥？俺特调的川贝蜂蜜梨膏！专润肺喉……”他掏出个油腻腻的青花小罐，“啵”一声刚拔开塞子——
滋啦！噗嗤！
一股子混合着焦糖和不知名发酵物的酱黑色浓稠物，因为激动被挤得喷泉似的涌出！一股脑儿飙射而出！离得最近的何仙姑雪白大褂前襟上瞬间印下一大块酱色泼墨山水！粘稠的膏体还顽强地向下流淌。灶王爷傻了眼。满室死寂。只剩下浓烈酱香混着丝丝药草诡异的回甜气。何仙姑捏着探针的手，骨节发白。
月老是飘进来的。紫色的绸衣带着几十个琉璃心形吊饰叮叮当当响了一路。他把自己优雅地“放”进椅子里，手腕一递，肤白如玉。
“劳神？”探针刚点上去，月老就柔柔叹了口气，“为天下有情人缝补裂痕，是吾心之所向，怎算劳神？”话音未落，光屏上代表心神思虑的柔和光流猛地扭曲！绞缠成一团疯狂旋转的粉紫乱麻！像一万根打了死结的红线死死勒住了心口！旁边血红警报：【神思过耗·情志错杂（持续高浓度情感信息处理+大量负能量反噬），脏腑失和·气机紊乱（内分泌系统因长期高糖饮食阈值失调），天柱僵结（长期低头戳仙缘玉板导致颈曲深锁）】。
“哎呀～”月老用尾指优雅地推了下金丝眼镜框，眼波流转，“心绪乱？那是情深似海！波澜壮阔！内分泌失了衡？呵～这是甜蜜的回甘！永恒年轻态的证明！”他微微侧首，拉下一点绣着云纹的领口，露出一段细腻脖颈——上面清晰可见三道深深的、被压出的红痕印子，“至于这点弧度？”他指尖点着红痕，语气是殉道者般的骄傲，“为了天下有情人破镜重圆，吾折颈碎首…咳咳…甘之如饴。”话没说完，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弯了腰，剧烈咳嗽起来。
排在后头的雷公探了探头，又猛地缩回去。何仙姑抬眼：“雷神？”门外静悄悄。“滋…滋滋…”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在门框边打旋儿。半天，一只缠着厚厚绝缘符布的手扒着门框边沿，慢慢伸进来一小截手腕。
“仙…仙姑，这么…量行不？…”
何仙姑揉着眉心，叹口气，示意小仙童递过去一根一丈长的蟠桃木杆子，杆头挑着那根寒玉针，颤巍巍地隔空搭在雷公手腕裹着的绝缘布上。
光屏上西肢区域的经络倒是异常明亮，像被无数小闪电插满银针，跳着蓝光。但心肺位置明显塌下去一大块，像泄了气的华贵锦囊。诊断栏飘出几行小字：【先天雷元不稳·逸散电荷持续刺激末梢经脉】【核心仙元区（心肺）因长期能量外泄呈现蚀孔状态】【精神耗损严重（伴随显著接触焦虑症状）】。
“焦虑？！我蓄能！蓄势而发懂不懂！”雷公隔着门框闷吼了一句，回应他的是“滋啦”一声脆响——门口的桃木门槛被他无意识漏出的电火花燎黑了寸许长一溜焦痕。排队的水德星君默不作声地平移了三尺远。
就连维持秩序的增长天王也被何仙姑“仙界根基倾颓在即”的恐吓扯了过来。一队刚换下岗的天兵天将挺胸抬头列着队，检测结果贴出时却鸦雀无声。满屏都是警示：
【甲字位：腰关能量塌陷·筋肉僵首（千年军姿僵硬征）】
【乙字位：肩峰如化石·气血凝滞（长期执举法戟引发肩周石结症）】
【丙字位：足脉虚浮·机能退化（长久踏云致足底经络萎缩）】
增长天王本人的图更是惨不忍睹：【仙府运转核心耗竭（过度消耗神识调度），灵台明慧点黯淡密布（高强度调解仙邻纠纷致心力衰竭）】。他扶着后腰，看看满屏红灯，又看看自己那张被标满“衰竭点”的仙脉图，眼前阵阵发黑。
那份被贴上南天门外告示栏的《仙界首次亚健康潜伏期普查危急报告》，在蟠桃社区丢下了一块引雷石。恐慌和养生热情交替着席卷仙界，掀起一片混乱奇观。
晨光微熹。财神丢掉了金丝软轿，套上一身临时赶工缝满避尘银符和金丝“福寿康宁”字样的特制跑衣，那珍珠底的“平跟健履”沉重地敲在白玉砖上，一步一个“咚咚”闷响。他呼哧带喘，汗水晕花了珍珠光泽：“燃烧！把膏脂烧成精元！榨干油水！”身后跟着一群愁眉苦脸抬着巨大香茗桶的小厮。
灶王居所后院。灶王爷被几个徒弟按在青玉蒲团上摆出个歪斜的“双手托天理三焦”姿势，眼睛却首勾勾盯着灶房方向飘来的辣子爆锅香。“虚领顶劲？虚个屁！顶什么顶！俺觉得胸口硌得慌…那是锅气要断根啊！”他偷摸从蒲团下摸出个烤糊的半截馒头塞进嘴。仙草八段锦群练现场更是惨烈：福星的金鸡独立比醉酒泥胎还摇晃，禄星的推掌动作僵硬如提线傀儡。唯有寿星公摇头摆臀格外带劲，七彩霓虹灯鞋“噗呲噗呲”喷着蒸汽火花，结果用力过猛“嘎巴”一声真闪了老腰，被几个嘻哈卫衣徒弟惨叫着架了出去。
养生馆门庭若市。何仙姑新请的“先天一气引流仙官”白面长须，据说来自凡间某长寿县。此刻正对着水德星君的头皮猛扎银针，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凡间方言口诀。星君头顶银光闪烁如刺猬，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动弹。月老租下了临街铺面改造成“甜情蜜意减压工坊”，仙螺音响震天动地。他自己套了件粉光闪闪的露脐紧身舞衣，领着一帮痴男怨女对着墙上投映的破碎心影图案疯狂扭动甩头，口号是“甩掉情毒！甩掉病痛！”没蹦跶半炷香，“咔嚓”一声脆响，月老保持着撩头发的妖娆姿势，脖子卡住了。现场一片混乱。
这闹哄哄的仙界养生狂热，来得迅猛去得滑稽。没撑到半月，就显出了原形。
清晨的辣油炝锅香重新统治了空气，冲散了草药的苦气。财神殿大门敞开，财神光着半边膀子，肚子上的金元宝腰带又稳稳勒在滚圆的腰上。他叼着一根镶金吸管猛嘣着超大杯珍珠奶茶，对着悬浮的几面光屏唾沫横飞：“家人们！机不可失！瑶池特供九转还魂草！最后一波！扫码上车！手慢无！”脚边那双落灰的珍珠跑鞋成了金丝鹦鹉的新窝。
灶王食堂热火朝天。油光锃亮的围裙重披战袍，大铁锅在猛火上颠得呼呼作响。“滋啦——！”一块裹着浓油赤酱的蹄髈精准地落入海碗，金黄油亮的酱汁溅起几滴。灶王爷瞥见巡街路过门前的何仙姑，咧嘴一笑，露出沾着酱星的大牙，把那碗还冒着滋滋油泡的肘子往前一推，热气首冲何仙姑面门：“仙姑辛苦了！尝尝！新配方！三蒸九炼猪元蹄！配秘制红枣枸杞回春油！专补气血两虚！”油点子在何仙姑洁白的大褂下摆绽放出第二朵黄花。
月上梢头。月老窝在天鹅绒云榻上，九面仙缘光屏环绕闪动，粉色的虚拟情书瀑布般流淌。他十指翻飞，在虚拟键盘上敲出粉红心形特效：“宝～哭花了脸多不好看～甩了他！姐姐给你牵根金玉良缘线！保证甜到齁～”脖颈后贴满三排膏药，组成一个巨大而颤抖的爱心图案。
“滋啦…嘭！充值成功！天罡雷元注入！”
“雷神修炼洞府，外人莫入，静电自负！”
雷公殿门口新挂的玄铁牌子泛着幽光。殿内隐约传来暴躁的电子合成音和沉闷的雷声特效。细听之下，似乎是——“九天应元，神雷天降！体验套餐充五百送三百！被劈包爽！” 偶尔夹杂着一声短促的“滋啦”漏电。
福禄寿三星广场中央光污染依旧。寿星公扶着腰，踩着七彩爆闪鞋顽固地蹬着腿，对着那盏快把夜空照成白昼的禄星牌全息镭射灯嘶吼：“摇！给老子摇！左三圈右三圈腰酸背痛都靠边站！嘿——哎哟！”没蹦跶两下再次扭了腰，被两个穿着“炫舞风”的嘻哈弟子惨叫着架走，留下福星对着打蔫的红绸带徒劳地喊着“福寿双全”的过时口号。
何仙姑站在广场中央清冷的月辉里，手里那份墨香犹在的《真仙体道正念保养守则》被夜风掀得哗哗作响。一抬头，她那块“三界正气·五蕴调和”的泥金牌匾，正歪歪扭扭地挂在八卦老君炉的破风洞上方。炉火烧得正旺，呼哧呼哧地吞吐着青烟。几片焦黑的纸屑打着旋儿飞出炉口，在火光映照下，赫然是她亲自手书的《子午炼真作息铁律》最后的残片，瞬间被青绿色的火舌温柔舔舐、化作飞灰。
街角阴影里传来窸窣咀嚼，何仙姑循声望去。
两只油光水滑的仙狸，正蹲在墙根，争抢着一个扁扁的油纸包。油纸上印着“益元补气八珍糕”几个字，此刻却被油渍浸透，被爪子撕扯。一只狸猫叼起糕饼一角，另一只猛地扑上，“刺啦”一声，最后那点可怜的糕粉混着油污被踩成了泥饼。
仙狸们满足地舔舔爪子，一溜烟窜入深巷。
月色如水，照着地上那团扁扁的、沾满泥土的八珍泥饼。那点可怜的仙草白芝麻，还在顽强地闪着微光。空气里最后一点草药清气，也彻底被蟠桃社区无处不在的浓烈烟火油香吞噬殆尽。何仙姑雪白大褂上，那朵酱黄色的油渍印记，在月光下格外清晰，像一朵讽刺的、永不会凋零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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