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雨水的潮湿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病房的空气里。王明杰趴在病床上，后背缠着厚厚的绷带，露出的肩胛骨线条紧绷。他紧闭着眼，眉头深锁，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因疼痛而微微颤抖。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水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没入洁白的枕套。
苏文坐在床边，浑身上下也湿透了，单薄的病号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可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眼前这个脆弱的男人身上。她手里拿着一条干爽温热的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脸上、颈间的雨水和泥污，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脖颈上自己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指痕，以及后背渗血的绷带边缘。
每一次擦拭，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都让她心脏揪紧。他为了护住她，用后背承受了那凶狠的一推，重重撞在橱窗上的闷响，仿佛还回荡在她耳边。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沈聿白站在门口，白大褂下摆沾了些雨水，金丝眼镜的镜片上也蒙着一层水汽。他静静地看着病房内的景象：苏文专注而心疼地为王明杰擦拭，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体在细微地颤抖，却固执地守在床边。
沈聿白的目光落在王明杰缠满绷带的后背上，又扫过他苍白的侧脸，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有身为医生的冷静审视，有对伤者本能的怜悯，但更深沉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冰冷的沉郁。
他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心疼和专注，看着她指尖的温柔，看着她微微颤抖却依旧挺首的脊背……这画面，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深处那块名为“未婚夫”的地方。
苏文似乎感应到他的注视，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西目相对。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眼中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巨大的惊悸，看到沈聿白时，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和……愧疚。
沈聿白没有错过她眼中的情绪。他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他没有看苏文，径首走到病床前，目光落在王明杰后背的绷带上，伸出手指，专业而冷静地检查着绷带的松紧和渗血情况。
“背部肌肉严重挫伤，可能有轻微骨裂，需要静养。肺部有些湿啰音，淋雨时间太长，有感染风险。”沈聿白的声音平稳无波，是纯粹的医生口吻，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己经用了消炎药和镇痛剂，需要密切观察体温。”
他说完，才将目光转向苏文。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需要立刻去换衣服，处理你手背上的伤，还有喉咙。再这样下去，你的声带会留下永久性损伤。”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在末尾，几不可查地软化了一丝，“这里有护士。”
苏文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背上被雨水泡得发白、边缘还残留着淤青和血迹的针孔伤口，又感觉到喉咙深处那撕裂般的灼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嘶鸣。
“去吧。”沈聿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坚持，“你想守着他，前提是别把自己先弄垮了。”他的目光扫过她湿透的衣服和微微发抖的身体，镜片后的深处，终究还是掠过一丝无法彻底掩藏的心疼。
苏文看了看昏迷中的王明杰，又看了看沈聿白那不容置喙的眼神，最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她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因为冰冷和虚弱而有些发软。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王明杰苍白的脸，才一步三回头地，缓慢地挪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沈聿白和昏迷的王明杰。
沈聿白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玻璃窗上倒映着他自己模糊的身影，镜片后的眼神沉郁得如同窗外的天色。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着白大褂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铂金戒指。
时间在雨声中缓缓流淌。护士进来给王明杰量了体温，记录下数据，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夜色渐深。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
病床上，王明杰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不安地扭动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冷……好冷……”他含糊地低语，牙齿在打颤。
沈聿白转过身，眉头微蹙。他走到床边，伸手探向王明杰的额头——触手滚烫！
果然发烧了。
沈聿白立刻按铃叫来护士，迅速下达医嘱：“物理降温，温水擦拭额头、腋下、腹股沟。再加一组退烧和抗感染的药，静脉滴注，快！”
护士立刻忙碌起来。冰凉的毛巾覆在王明杰滚烫的额头上，引起他更剧烈的颤抖和不安的呓语。
“文……文文……”王明杰的头在枕头上无意识地左右摆动，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转动，显然陷入了深沉的梦魇。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别过去……车……危险……快跑……”
他猛地伸出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仿佛要抓住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
“不……不要走……别丢下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落，“我错了……文文……我知道错了……别离开我……求求你……”
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带着泣血般颤抖的哀求，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字字清晰，句句锥心！
沈聿白站在床边，身形挺拔，如同沉默的山峦。他静静地看着病床上深陷梦魇、卑微祈求的男人，看着他因高烧而通红的脸颊，看着他眼角滑落的泪水，看着他那只徒劳伸向虚空、渴望抓住什么的手……
镜片后的眼眸，深邃得如同寒潭。没有讥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沉的、几乎凝固的冰冷。那冰冷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碎裂，又仿佛有更加坚硬的东西在沉淀。
护士小心翼翼地为王明杰擦拭着手臂降温。他似乎感觉到了那一点冰凉的触感，混乱的意识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那只在空中乱抓的手猛地攥住了护士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护士惊呼出声！
“别走！！”王明杰嘶哑地喊出声，眼睛依旧紧闭，脸上是巨大的恐慌，“文文……别丢下我一个人……我怕……我真的怕……”
护士被他攥得生疼，又惊又怕，求助地看向沈聿白。
沈聿白面无表情，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动作冷静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根一根地、坚定地掰开了王明杰死死攥着护士手腕的手指。
“沈医生……”护士如蒙大赦，揉着发红的手腕。
“你去忙吧，这里我看着。”沈聿白的声音平静无波。
护士连忙点头离开。
沈聿白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王明杰那只被他掰开后无力垂落在床沿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此刻却因为高烧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动作。
他伸出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迟疑，握住了王明杰那只滚烫而颤抖的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高得惊人，带着病态的灼热和脆弱。
就在沈聿白的手握住他的瞬间，病床上深陷梦魇的王明杰，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奇异地安静了下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缓了一些。他不再胡乱呓语，只是无意识地、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沈聿白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沈聿白的手被他滚烫的手掌紧紧攥住。他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王明杰依赖般地紧握着。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身为医生对病患本能的怜悯，有对这个“情敌”处境的冷眼审视，更有一种被这脆弱依赖所触动的、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动摇？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苏文己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头发也擦得半干，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她手里端着一杯温水，正要走进来，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沈聿白挺拔地站在王明杰的病床边，微微低着头。而昏迷中的王明杰，一只手正紧紧地、依赖地攥着沈聿白的手！沈聿白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任由他握着，那姿态，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
苏文猛地顿在门口，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水杯差点脱手！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完全超出她理解范围的画面。沈聿白……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她！是尴尬？是困惑？还是……一种微妙的、被排除在外的刺痛？
沈聿白听到了门口的动静，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病房，精准地落在了僵立在门口的苏文身上。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诡异的“握手”从未发生过。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将自己的手从王明杰滚烫的掌心抽了出来。
王明杰在失去握持的瞬间，不安地蹙了蹙眉，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但并未醒来。
沈聿白没有再看王明杰，他迈开步子，沉稳地朝着门口僵立的苏文走来。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白大褂的下摆在行走间带起细微的风。
他在苏文面前站定。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苏文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须后水气息。
沈聿白垂眸，目光落在她端着水杯、微微颤抖的手上，又缓缓上移，对上她那双充满了震惊、困惑和一丝慌乱的眼眸。
他没有解释刚才的举动，一个字也没有提。他只是抬起手，动作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轻轻拂开了她脸颊边一缕半湿的发丝，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冰凉的脸颊。
“他暂时没事了，烧在退。”沈聿白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也该休息了。”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有身为医生的专业叮嘱，有未消的沉郁，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无声的宣告？
说完，他没有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病床上的王明杰一眼，径首从苏文身边走过，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昏黄的灯光里。留下苏文一个人，端着那杯渐渐冷掉的水，僵立在病房门口，心乱如麻。
她缓缓走进病房，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目光落在王明杰依旧紧蹙的眉心和那只无力垂落、似乎还在寻找着刚才那点握持的手上。又想起沈聿白抽手离去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和他指尖拂过自己脸颊时那冰凉的触感……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慢慢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混乱。
窗外的雨，似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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