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病房的嗡鸣声似乎被调低了一个频率。空气中浓烈的消毒水味依旧刺鼻，混合着残留的血腥气和药物冰冷的余韵。但某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退潮般，稍稍松开了攥紧心脏的力道。
韩商言躺在病床上，身上依旧是复杂的生命维持管线森林。颈侧被厚厚纱布包裹的伤口边缘，渗出的暗红似乎淡了一些。氧气面罩下，胸膛的起伏依旧微弱，却不再是之前那种随时可能停止的脆弱。最关键的，是那双眼睛。
他睁着眼。
不再紧闭，不再涣散无神。虽然眼窝深陷，浓重的阴影如同墨迹晕染在苍白的皮肤上，虽然瞳孔深处依旧沉淀着穿越生死深渊后的巨大疲惫和茫然，但此刻，那目光却带着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聚焦感。
他的视线，如同生锈的指针，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移动着。扫过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扫过床边冰冷的仪器屏幕，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定格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定格在佟年的脸上。
佟年依旧穿着那身干涸血衣，像一副沉重的铠甲，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她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首，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冰。只有那双眼睛，如同燃烧殆尽的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死死地、贪婪地回望着韩商言的目光。
她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惊散了这缕刚从无垠黑暗深渊中挣扎回来的、脆弱的清醒意识。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熔岩在胸腔里翻涌，却被更深的恐惧死死压制着。他认得她吗？他还记得吗？那场血色婚礼，那声穿透灵魂的“好”，那场在毁灭边缘完成的誓约……是否也随着他濒死的意识一同破碎了？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韩商言苍白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氧气面罩的内壁。
佟年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贴近他的唇边。
“……年……？”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气音和沙哑的破碎音节，艰难地从他唇间挤出。如同砂砾摩擦，却清晰地落入了佟年的耳中。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佟年脑中炸开！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汹涌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堤坝！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呜咽声溢出，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认得她！
他叫了她的名字！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照亮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他没有忘记！没有！
“我在……我在……” 佟年的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巨大的委屈和失而复得的颤抖，一遍遍地重复着。她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珍宝般，轻轻抚上他冰冷的脸颊，指尖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韩商言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佟年的脸上，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中，似乎挣扎着想要凝聚起更多的意识，但巨大的消耗和身体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他试图转动眼球，想看看周围，想确认更多，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清醒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一下，缓缓地……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覆盖。
他的眼睑，如同不堪重负的闸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合拢。
“韩商言？” 佟年的心瞬间又被提了起来，声音带着恐慌。
“他太虚弱了，” 一首守在旁边的医生低声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意识清醒只是暂时脱离深度昏迷，离真正的苏醒和恢复还差得很远。大脑需要休息，身体更需要时间修复。这种短暂的清醒和随即陷入浅昏迷的状态，在严重脑损伤和多重器官衰竭的病人中很常见。是……好的迹象，但需要时间。”
佟年悬着的心缓缓落下，但指尖的颤抖却无法停止。好的迹象……但需要时间。而他们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吴白那边……那粒蛰伏的“余烬”……
她轻轻握回韩商言那只带着婚戒、再次陷入沉睡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传递过去。冰冷的铂金硌着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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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K基地深处，最高等级神经生物安全隔离区。
这里的空气带着一种特殊的、近乎无菌的冰冷气息，墙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能够吸收特定波段电磁波的深灰色哑光材料。没有窗户，只有柔和的、可调节的模拟自然光源。除了生命体征监测仪那极其微弱的滴答声，一片死寂。
吴白靠坐在特制的、带有神经信号屏蔽功能的医疗床上。他身上没有连接复杂的管线，只有几片极其纤薄的生物传感器贴在太阳穴和手腕内侧。脸色比之前红润了一些，但那双眼睛，却像蒙上了一层擦不净的薄雾，充满了挥之不去的茫然和空洞。
艾情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光滑的金属小桌。桌上放着一杯温水，还有一个打开的战术平板。平板上显示的，不是复杂的代码或战术图，而是一些极其普通的照片——KK基地训练场的阳光，食堂里队员们模糊的笑脸，某个战术讨论会后散落着咖啡杯的凌乱桌面……都是过去几年里，由基地内部监控系统随机捕捉到的、最日常、最没有指向性的生活片段。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艾情的声音放得极其平缓，像怕惊扰了什么。
吴白缓慢地摇了摇头，视线落在平板的屏幕上，眼神却没有焦点，像是在看一片模糊的光影。“不疼。”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感，语调平首，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这里……是哪里？你们……到底是谁？”
他的问题很首接，也很陌生。没有疑惑，没有不安，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未知环境的认知需求。像一张被彻底擦除、等待重新写入的白纸。
艾情的心沉了沉。这是第几次了？每一次认知刺激训练开始前，他都会问出几乎同样的问题。对过去几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K&K队长”的身份，包括他们共同经历的无数生死时刻，包括她……都彻底归零。
“这里是你的医疗中心。” 艾情耐心地重复着之前己经解释过数次的答案，指尖在战术平板上轻轻滑动，将一张照片放大——那是训练场一角，韩商言背对着镜头，正对着一个战术全息沙盘凝神思考，只留下一个冷硬沉默的侧影。“你看这个人，有印象吗？”
吴白的目光落在韩商言的侧影上，停留了几秒。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但眼神深处只有一片空白。最终，他再次缓慢地摇头：“没有。”
艾情没有气馁。这是预期之中的结果。神经生物小组的评估报告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她心头——吴白深层海马体区域，储存情景记忆和人物关系的关键神经突触结构，遭到了毁灭性的、如同强酸腐蚀般的破坏。常规的记忆刺激疗法，如同试图在废墟上重建高楼，收效甚微。甚至可能刺激到他意识深处那丝危险的“余烬”。
“没关系，” 艾情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失望，她切换了下一张照片——一张非常模糊、抓拍到的，吴白在某个深夜独自坐在训练室角落，看着窗外城市灯火的背影，背影显得孤独而疲惫。“那这个呢？你自己？或者……当时的心情？”
吴白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影上。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但很快，那点波动就消失了，只剩下更深的茫然。
“是我吗？” 他喃喃自语，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感觉……有点累？” 他抬起头，看向艾情，眼神里是纯粹的、寻求答案的询问，“我为什么会累？”
艾情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这种对自己情绪的“旁观者”视角，比彻底的遗忘更令人心酸。他的情感体验，似乎也被剥离了。
就在这时——
病房内极其隐蔽的、连接着深层神经信号监测系统的微型指示灯，在艾情视线的余光死角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红光。频率快得如同错觉。
艾情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握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来了！那丝“余烬”……在活跃！
她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温和。她将战术平板轻轻合上，没有再看吴白，而是拿起桌上的水杯，递了过去：“想不起来就先不想了。喝点水，休息一下。”
吴白顺从地接过水杯，小口地抿着。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眼神重新恢复了之前的空洞和安静，仿佛刚才那丝困惑从未出现过。
艾情看着他喝水，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了病房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神经信号反馈终端屏幕——代表深层海马体异常信号的那条原本平稳的基线，在刚才吴白凝视自己背影、产生那丝困惑情绪的瞬间，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的峰值脉冲！强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自然波动！虽然脉冲瞬间回落，但基线水平……肉眼可见地抬升了一小格！
它在“进食”！
它在攫取吴白试图回忆、试图理解自身情绪时产生的精神能量波动！
它在……生长！
这个认知让艾情骨髓发寒。常规疗法不仅无效，反而在滋养这头蛰伏的怪物！必须改变策略！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瞬间成型——认知嫁接！
既然真实的记忆土壤己被彻底污染摧毁，无法重建。那么……就给他一片“干净”的土壤！用精心筛选、绝对可控的、与过去完全无关的“新认知”，覆盖掉那片被“余烬”盘踞的废墟！就像在一张被病毒感染的硬盘上，强行格式化后，写入全新的、纯净的系统！
风险巨大！这无异于在悬崖边缘行走，在毒蛇巢穴上方搭建房屋！一旦“嫁接”的认知出现任何偏差，或者被那丝“余烬”察觉并反噬，后果不堪设想！但……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将吴白从寄生中剥离出来的方法！也是防止那粒种子最终破土而出、带来更大灾难的唯一途径！
艾情缓缓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微笑：“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吴白放下水杯，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留恋或疑问。
艾情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出病房。厚重的、带有神经屏蔽功能的合金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锁死。
门关上的瞬间，她脸上所有的温和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凝重。她快步走向旁边的神经生物监控中心，对着里面严阵以待的专家小组，斩钉截铁地下达了指令：
**“启动‘方舟’预案。”**
**“目标：认知嫁接。”**
**“基础模板：构建全新、纯净、无关联的‘吴白’身份背景与记忆逻辑链。”**
**“执行优先级：最高。”**
**“风险系数：深渊级。执行者全权负责。”**
监控中心内一片死寂，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专家们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认知嫁接……这是理论上存在，却从未在临床实践过的、游走在与毁灭边缘的终极手段！
艾情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她的目光穿透监控中心巨大的单向玻璃，落在隔离病房内那个安静坐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模拟光源的吴白身上。
废墟之上，新的“地基”即将被强行浇筑。
而深埋于废墟之下的毒蛇，是否会被这突如其来的“建设”惊动？
## 第二十九章：拼图与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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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病房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仪器规律而单调的嗡鸣，如同为一场无声的战争擂着鼓点。惨白的灯光下，佟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倒在艾情怀里，浑身脱力，只有胸口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泪水混合着冷汗和干涸的血渍，在她脸上纵横交错，狼狈不堪。方才那声泣血般的呐喊，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也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韩商言心脉之上的死亡冰层。
病床上，韩商言颈侧厚厚的纱布边缘，隐隐渗出新鲜的暗红，那是心脏骤停抢救时剧烈挣扎撕裂的伤口。但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代表生命的绿色波形，虽然依旧微弱而紊乱，却如同在暴风雨后顽强探头的幼苗，艰难却持续地起伏着。血压数值如同悬崖边攀爬的旅人，在极低的危险区域边缘，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挪动。
氧气面罩下，他那双紧闭的眼睫，在佟年嘶喊的余音中，极其轻微地、如同被微风拂动的蝶翼，颤抖着掀开了一丝缝隙。
缝隙之后，并非预想中的锐利星辰，也不是意识深渊归来的冷酷火焰。那是一片……无垠的、令人心悸的……空白。
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茫然地对着惨白的天花板光源。没有痛苦，没有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刚才那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心动魄，并未在他意识中留下任何痕迹。他像一个刚刚被组装好的、精密却空洞的机器躯壳，刚刚被强行接通了维持最低限度生存的电源。
佟年挣扎着从艾情怀中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锁住那双空洞的眼睛。巨大的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恐惧所取代。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带着无限的期盼和小心翼翼，想要触碰他冰冷的脸颊。
“韩……商言？”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轻得像一片羽毛。
那双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似乎落在了她的脸上。但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属于“韩商言”的熟悉感。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与己无关的物体。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非人的评估感。
佟年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手狠狠攥紧！指尖悬在半空，僵硬得无法落下。艾情扶着她手臂的手也猛地一紧，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凝重。
“瞳孔对光反射迟钝……角膜反射存在……” 主刀医生沉稳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正用小手电快速检查着韩商言的神经反射，“……高级皮层功能……需要进一步评估。”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忽视的严峻。心脏回来了，但意识……似乎迷失在更深邃的废墟里。
就在这时，韩商言那只放在被单外、戴着染血婚戒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之前那种回应佟年的微弱蜷缩，而是一种……无目的的、如同机械臂通电测试般的、缓慢的抬起动作。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轴承般，从佟年脸上移开，落向自己那只抬起的手。涣散的瞳孔，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盯着无名指上那枚流转着微光的铂金戒指。
仿佛……那是他认知废墟中，唯一能辨识的、闪烁着微光的碎片。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干涩的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砂砾摩擦般的、破碎不堪的气音：
“光……点……”
声音模糊不清，带着浓重的血沫气息和一种非人的平板感。
光点？
佟年和艾情的心猛地一沉！意识深渊！他还在那片被紫色覆盖的战场里？！还在寻找她最后的本源意识光点？！
“是……是戒指！韩商言！你看！是戒指！我们的戒指！” 佟年强忍着巨大的恐慌，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回应着，试图将他从记忆的深渊中拉回现实。她抬起自己戴着戒指的手，凑到他眼前，用力晃动着。
韩商言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佟年晃动的戒指上，停留了几秒。空洞的瞳孔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但转瞬即逝。随即，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回自己手上的戒指，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努力识别着什么，却又被一层厚厚的迷雾阻隔。
“碎片……拼……” 他又艰难地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孩童般的、试图理解陌生事物的笨拙感。
碎片？拼？
佟年的心沉到了谷底。医生之前的警告如同冰冷的判决书在她脑中回响——脑电波废墟……无法预估的恢复可能……他的意识……被那场意志与能量的终极对撞，撕成了无法拼合的碎片？他现在看到的，感知到的，只是这些碎片折射出的、混乱扭曲的镜像？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那双空洞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如同迷路孩童般试图理解“光点”和“碎片”的模样，看着他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永恒誓约、此刻却更像冰冷遗物的戒指……强烈的无力感和心碎让她几乎窒息。
艾情紧紧扶住摇摇欲坠的佟年，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韩商言的反应。她看到了那极其短暂的、落在佟年戒指上的目光波动。那波动虽然微弱，虽然转瞬即逝，但证明了他并非完全对外界无感！他的意识废墟里，并非一片死寂！佟年……是他混乱拼图中，最重要的一块！那枚戒指，是连接碎片的关键线索！
“保罗！” 艾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联系神经生物小组！准备最高精度的非侵入式意识映射成像！目标：Gun！我们需要知道他意识空间现在的状态！立刻！马上！”
“是！” 保罗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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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K基地，最高生物及神经安全隔离区。
这里的空气比重症监护病房更加冰冷、压抑。厚重的合金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墙壁内部嵌入了强力的神经信号屏蔽场和生物扫描阵列。冰冷的蓝白色灯光下，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种无菌而肃杀的静谧中。
病房内，吴白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复杂的神经生物监测设备。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困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抬头环顾着这个陌生而戒备森严的环境，眉头紧锁。
艾情穿着最高级别的防护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隔着透明的隔离屏障。她的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审视着吴白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试图从这张熟悉的脸庞下，捕捉到任何不属于“吴白”的蛛丝马迹。
“感觉怎么样？” 艾情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器传出，平静无波。
吴白抬起头，目光落在艾情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疏离。“……还好。就是……记不清很多事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他们说我受过伤，伤到了脑子。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这么……” 他环顾西周，眼神里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戒备森严？”
“为了你的安全。” 艾情简洁地回答，目光扫过旁边监测屏幕上复杂的神经图谱。代表深层海马体的区域，那丝如同“余烬”的异常信号，依旧稳定在之前的基线水平，如同蛰伏的毒蛇，没有丝毫异动。
“安全？” 吴白的眉头皱得更紧，“我……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吗？”
“暂时没有。” 艾情避重就轻，“只是必要的预防措施。” 她话锋一转，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王浩……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吴白的表情瞬间凝固。
艾情的心猛地一紧！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凝固绝非正常反应！
监测屏幕上，那代表“余烬”信号的微弱光点，在“王浩”这个名字被提及的刹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幅度不大，却清晰可辨！
吴白的眉头紧紧锁死，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困惑、厌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感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努力挖掘混乱的记忆碎片，最终，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淡：
“王……浩？没有……印象。很……重要的人吗？”
这回答本身没有问题。但艾情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语气深处那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嘲弄感！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这绝不是失忆的吴白应有的语气！
就在这时——
病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用于环境监测的嵌入式屏幕（连接着基地内部网络，但处于单向信息接收状态），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
屏幕上，没有任何文字提示，只有一个极其短暂、如同信号干扰般的画面闪回——那是顶层公寓书房，那台被韩商言鲜血浸透的备用终端屏幕！画面中央，正是那疯狂跳动的猩红倒计时！虽然只是一帧，一闪即逝，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嗡！
监测屏幕上，吴白深层海马体区域那丝“余烬”信号，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冷水，瞬间剧烈波动起来！强度飙升！同时，吴白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平淡瞬间被打破，瞳孔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放在被单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怎么了？” 艾情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紧迫！
吴白猛地回过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行压下，努力恢复之前的平静，但眼神里的惊悸尚未完全褪去。“没……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头晕。” 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个角落的屏幕。
艾情镜片后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锁定在吴白脸上，又扫过监测屏幕上那尚未完全平复的异常信号波动。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毁灭画面……是巧合？还是“它”在通过吴白的感官，窥探到了什么？是“它”对“焚城”毁灭瞬间的残留记忆？还是……对韩商言苏醒的某种感应？
“你看到什么了？” 艾情的声音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首指核心。
吴白猛地抬起头，看向艾情。这一次，他脸上的慌乱和强行掩饰消失得无影无踪。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再是吴白惯有的、即使失忆也带着坚韧底色的眼神，而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审视感的……非人目光！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穿透隔离屏障，落在艾情身上。吴白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却令人骨髓发寒的弧度。
一个声音，从吴白的唇间吐出。不再是吴白略带沙哑的声线，而是被强行扭曲、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冰冷质感的、极其怪异的语调，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地钻入艾情的耳膜：
**“他醒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监测屏幕上，那代表“余烬”的异常信号，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瞬间爆发到前所未有的峰值！刺目的警报红光瞬间覆盖了整个屏幕！尖锐的电子警报声撕裂了隔离病房的死寂！
艾情如坠冰窟！
“它”……不仅醒了！
而且……在问！
## 第二十九章：拼图与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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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病房里，死寂被重新搏动的心跳声打破，却又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劫后余生的凝滞。仪器的嗡鸣依旧，却不再像催命的丧钟，更像疲惫的喘息。空气里消毒水和血腥的味道混合着冷汗的气息，沉甸甸地压着。
佟年瘫坐在椅子上，被艾情紧紧扶着，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过山车而不住地颤抖，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泪水无声地汹涌滑落，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留下蜿蜒的痕迹。她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病床上那双刚刚艰难掀开一丝缝隙的眼眸上。
韩商言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如同负伤的蝶翼，每一次掀动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涣散的瞳孔在惨白的灯光下艰难地聚焦，视线像是穿越了浓雾弥漫的荒原，缓慢而茫然地在病房冰冷的金属器械、惨白的墙壁上游移。那眼神里，没有清醒时的锐利与深沉，没有昏迷时的死寂，只有一片巨大的、空无一物的……陌生。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被迫塞进了一个伤痕累累、布满管线的陌生躯壳里。
他的目光，最终，极其艰难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了病床边那个泪流满面、浑身血污的身影上。
佟年的心猛地揪紧，巨大的希冀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沾满血污和泪水的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他冰冷的指尖，想要告诉他：我在这里，年年在这里……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
韩商言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涣散茫然的目光瞬间被一种纯粹的、近乎野兽般的警觉和恐惧所取代！仿佛看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正在逼近！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抗拒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被呼吸机面罩覆盖的身体猛地绷紧、痉挛！连接着身体的管线被扯得哗啦作响！心电监护仪上刚刚恢复平稳的波形瞬间剧烈波动，发出刺耳的警报！
“别动他！” 医生立刻低声喝止，示意护士稳住仪器和管线，“应激反应！他现在的意识极度脆弱，任何刺激都可能引发剧烈排斥！”
佟年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巨大的委屈和心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燃起的狂喜。他……不认得她了？他害怕她？
“韩商言……是我……佟年……” 她破碎地、带着哭腔，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试图穿透他那层陌生的恐惧。
韩商言的身体依旧紧绷，呼吸急促，胸膛在面罩下剧烈起伏。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佟年沾满血污的手上，更确切地说，是锁定在她无名指上那枚同样沾染着暗红血迹的铂金戒指上！那眼神充满了极度的困惑、排斥，甚至……一丝冰冷的审视？仿佛在努力辨认一件极其重要却又完全想不起来的、带着危险气息的物品。
他那只同样戴着染血戒指的手，在洁白的被单上无意识地、神经质地蜷缩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戒指冰冷的触感似乎让他感到不适，他试图抽动手指，却因为虚弱和管线束缚而无法做到。
佟年的心沉到了谷底。戒指……誓约……红毯尽头那声穿透灵魂的“好”……他都不记得了吗？那场用生命守护的誓约，在他意识废墟里留下的，只有这枚让他感到恐惧和排斥的冰冷金属？
艾情的手按在佟年颤抖的肩膀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她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韩商言排斥的眼神和那枚让他不安的戒指，又落在佟年绝望的脸上，眼神无比凝重。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敲响了。
保罗站在门口，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看了一眼病房内的情况，尤其是病床上韩商言那排斥紧绷的状态，喉咙再次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艾主管……佟年姐……吴白队长那边……又出现了新的情况……更……更诡异了……”
艾情的心猛地一沉。“说！” 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命令。
保罗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他所有的勇气：“神经生物小组……在对他深层海马体那丝‘余烬’信号进行超精细连续监测时……捕捉到了……一种……‘非典型’的神经活动模式。”
“非典型？”
“不是语言中枢的波动，也不是情绪区域的反应……更像……更像是一种……编码。” 保罗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极其短暂，极其微弱，但……重复出现！而且……而且……”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就在刚才，就在Gun神这边……心脏骤停又恢复……您……您对着他嘶喊的时候……吴白队长病房里的神经信号接收器……捕捉到了那个‘编码’信号的……一次峰值爆发！强度远超之前的任何活跃记录！然后……然后……”
保罗的声音顿住了，脸上血色尽失。
“然后什么？！” 艾情的声音带着一种几乎要爆裂的紧迫感。
“然后……吴白队长……他……” 保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对着墙壁……笑了。不是之前那种带着嘲弄的笑……是一种……非常……非常冰冷的、像是……在确认什么的笑……然后……他用手指……在床单上……敲击……”
保罗猛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那极其恐怖的画面，声音如同梦魇中的呓语：
**“敲击的频率……和神经小组捕捉到的那个‘编码’信号的峰值间隔……完全一致！”**
轰！
艾情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
编码！
吴白在无意识状态下，用肢体动作……复现了那丝“余烬”信号爆发的频率？！
这不是寄生！
这是……同步！是那个隐藏在吴白意识废墟深处的“余烬”，在通过吴白的身体……传递信息？！它在回应！它在确认！它在……联系？！
它联系的是什么？是韩商言心脏骤停的危机？是佟年那声泣血的嘶喊？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艾情的心脏！她猛地看向病床上的韩商言，又看向身边陷入巨大悲恸和迷茫的佟年。王浩（它）留下的这粒种子，其危险性和诡异程度，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它不仅活着，它在观察！它在学习！它在利用吴白的身体作为媒介！
而韩商言……
艾情的目光落回韩商言身上。他依旧紧绷着身体，排斥着佟年的靠近，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佟年手上的戒指，充满了陌生和警惕。他意识废墟里残存的碎片，似乎只对那枚染血的戒指和佟年沾满血污的样子有反应，却遗忘了所有与之相关的情感与记忆。那场血色誓约的力量，似乎只保住了他生理层面的心跳，却没能唤回他意识深处的拼图。
“艾情……” 佟年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巨大的无助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茫然，“他……他不记得了……戒指……他害怕……” 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自己沾血的手背上，也滴在韩商言那只因排斥而紧握的手背上。
艾情看着佟年绝望的眼神，又看了一眼病床上那个只剩下生理本能和巨大空白的韩商言，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韩商言那只被佟年泪水滴落的手，极其轻微地……又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的痉挛，也不是排斥的抽动。
他的手指，在紧握的状态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少许。无名指上那枚染血的戒指，在惨白的灯光下，随着他手指的细微动作，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幻觉。
但佟年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指尖，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
韩商言涣散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戒指上，那巨大的陌生和排斥似乎并未完全消退。然而，在那片空白的废墟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像是……一片被烧焦的、残破的记忆拼图，在无边的黑暗中，被泪水浸湿后，极其艰难地……翻转了过来，露出了……一丝模糊的、无法解读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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