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三年,秋,阴雨连绵。
沈砚青的靴底在泥泞里打滑时,终于听见了身后追兵的马蹄声。那声音像闷雷滚过山谷,混着雨珠砸在树叶上的噼啪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断崖边。
他扶着岩壁喘息,指缝里渗出的血珠混着雨水滴在地上,洇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红。身后传来校尉的厉声呵斥:“沈砚青!你弑官叛国,己是穷途末路,速速束手就擒!”
沈砚青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涌上腥甜。三天前他还是浔阳县令,一夜之间便成了通敌的叛逆。知府王启年在书房被人割了喉,凶器上沾着他的玉佩,证人是他亲手提拔的书吏,连他夫人都在供词上按了指印。铺天盖地的罪名砸下来时,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些人的脸。
“束手就擒?”他哑着嗓子回头,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去跟阎王说吗?”
校尉被他眼中的血丝骇住,挥了挥手,二十余名兵卒便呈扇形围上来。沈砚青握紧了腰间的剑,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剑鞘上的缠绳己被血浸透。他知道自己杀不出重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断崖对面——那里云雾缭绕,隐约能看见一条青黑色的影子横跨深谷。
“是藤桥!”有兵卒低呼。
沈砚青的心猛地一跳。他曾听当地老人说过,这断魂崖上有座天生桥,是百年古藤纠结而成,月圆之夜方能通行。但过桥的人,要么是心无杂念的至善之人,要么是含冤莫白的屈死鬼。寻常人踏上去,藤蔓便会自行断裂,连尸骨都找不回。
今夜恰是满月,乌云正被风一点点吹散。
“他想过桥!”校尉厉声喝道,“放箭!”
箭矢破空而来的瞬间,沈砚青纵身跃出。他踩着湿滑的岩棱疾奔,箭簇擦着耳边钉进石缝,震落的碎石坠入深谷,许久都听不到回音。离藤桥还有丈许远时,他终于看清了那座桥——碗口粗的古藤相互缠绕,像无数条青黑色的巨蟒,藤叶在风雨中簌簌作响,竟像是有生命一般。
“拦住他!”校尉气急败坏地追上来。
沈砚青不再犹豫,一脚踩上藤桥。意料中的摇晃并未出现,藤蔓竟如磐石般稳固。他诧异地回头,正看见乌云彻底散去,一轮圆月悬在天际,清辉洒在藤桥上,让那些青黑色的藤蔓泛起奇异的银光。
身后传来兵卒的惊呼。沈砚青低头,发现脚下的藤蔓竟在缓缓生长,细密的须根顺着他的靴底蔓延,像是在为他引路。他咬了咬牙,提剑向对岸狂奔,耳边风声呼啸,隐约能听见藤蔓抽芽的轻响,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快!他要过去了!”校尉的声音带着惊慌。
最先踏上藤桥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兵卒,他刚走了三步,脚下的藤蔓突然剧烈扭动起来。那兵卒惊呼一声,想退回去,却见周围的藤条猛地缠上他的脚踝,像铁钳般越收越紧。他发出凄厉的惨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腿被勒出深可见骨的血痕。
“救命!救命啊!”
没人敢上前。沈砚青己跑到桥中央,他回头时,正看见那兵卒的身体突然向下坠去——不是藤蔓断裂,而是那些青黑色的藤条像活物般松开,任由他坠入万丈深渊。惨叫声在谷中回荡,惊起一群夜鸟。
校尉脸色煞白,却仍不肯罢休:“结阵!一起上!我就不信这妖藤能拦住所有人!”
十余名兵卒举着盾牌,小心翼翼地踏上藤桥。沈砚青己能看见对岸的岩石,他甚至能闻到潮湿的泥土气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更凄厉的惨叫。他回头,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那些藤蔓像是被激怒了,疯狂地扭动、抽打,有的兵卒被藤条缠住脖颈,舌头都吐了出来;有的被卷着抛向空中,再重重摔在藤桥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月光下,青黑色的藤蔓被染成了暗红色,那些细密的须根贪婪地吮吸着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最可怖的是那些藤叶,沾了血后竟泛起诡异的红光,远远望去,整座藤桥像是一条正在蠕动的血蟒。
“妖物!这是妖物!”有兵卒吓破了胆,转身就跑,却被突然从桥底窜出的藤条刺穿了胸膛。
沈砚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猛地回头,拼命向对岸跑去。脚下的藤蔓仍在生长,却不再是温和的引路,而是像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脚踝。他低头,看见那些藤蔓的表皮下似乎有东西在蠕动,凑近了看,竟像是一张张缩小的人脸,闭着眼睛,嘴角却咧开诡异的弧度。
“渡魂……渡魂……”
不知是谁在低语,声音细碎,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沈砚青想起老人说的话——这藤桥不仅渡人,更渡魂。那些死于非命的冤魂,都被困在藤蔓里,等待着能与他们共鸣的人。
他终于踏上了对岸的岩石,脚下的藤蔓瞬间缩回,藤桥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仿佛刚才的血腥只是一场噩梦。沈砚青瘫坐在地上,回头望去,只见那校尉和仅剩的几名兵卒站在崖边,脸色惨白如纸。
“大人……”一个兵卒颤声说,“我们……还要追吗?”
校尉望着那座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藤桥,又看了看深不见底的峡谷,突然打了个寒颤。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撤……撤兵!”
兵卒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沈砚青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注意到藤桥上还残留着几滴血迹,那些血迹渗入藤蔓,竟慢慢化作了淡红色的花纹,与之前看到的人脸重叠在一起。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亮了对岸崖壁上的一行字。沈砚青眯起眼睛,那是用利器刻的,笔画潦草,像是临死前的绝笔:“王启年贪墨赈灾银,灭口者……”后面的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个暗红色的血手印。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些藤蔓不是在阻拦追兵,而是在审判。它们能嗅出人心底的罪孽,就像能感知到他胸腔里翻涌的冤屈。
夜风穿过峡谷,带来藤桥轻微的晃动声。沈砚青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横跨深渊的藤桥,转身走进了浓雾弥漫的山林。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那些被困在藤蔓里的冤魂,那些尚未昭雪的真相,都在等着他。
许多年后,浔阳县换了新县令,沈砚青的案子被翻了出来。人们在王启年的老宅地下挖出了贪墨的赈灾银,还有几具白骨,据说都是当年知情的百姓。新县令想为沈砚青平反,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有人说,他成了云游西方的侠客,专管人间不平事;也有人说,他根本没离开断魂崖,每逢月圆之夜,还能看见一个身影在藤桥上徘徊,身边跟着无数青黑色的藤蔓,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只有当地的老人知道,那座藤桥从来都不是桥,而是一把秤。它称量人心,审判善恶,在月夜里静静等待着下一个需要渡魂的人。而那些坠入深渊的亡魂,终将成为藤桥的一部分,在青黑色的藤蔓里,永远地凝视着这个浑浊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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