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心中还有放不下的偶像，终有一天她将化为修行路上无解的业障。）
降臣葬礼后的当晚，亥时，羽灵部，夷离堇帐外。
阿苾蹲坐在篝火旁，单薄的身影几乎被跳跃的火焰吞没。她十三岁的脸庞上没有了平日的机灵，只剩下悲戚和迷茫。那双曾映着阴山晴空与圣泉波光的眸子，此刻空洞地望着火焰，仿佛试图从那炽热的光影里，留住自己心头不肯熄灭的执念。
不远处，三位风格迥异的尸祖倚靠着虬结的古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摆弄着自己手中的家伙事——
萤勾随意地盘腿坐着，面前堆放着一个鼓鼓囊囊、仿佛能装下宇宙万物的一个大百宝袋。她那纤细却带着莫名力量感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在里面翻搅着——一会儿拎出一串风干的、形貌狰狞的毒虫；一会儿又摸出一只缺鼻子少眼睛的诡异人偶；最后掏出一本封面模糊、边角卷曲的古籍，随意翻了翻，便索然无味地丢回袋中，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注：这里萤勾在暗戳戳嘲讽一旁处于阿飘状态的阿姐~）
侯卿则一如既往地优雅而专注。他靠坐在树根，指间捏着一截骨笛，另一手持着细长尖利的刻刀，正沿着笛身，一丝不苟地镌刻着繁复诡谲的“泣血录”符文。篝火在他浅黄色的发丝上跳跃，映得他那专注的侧脸如同冰冷的玉雕。
焊魃尸祖庞大的身躯几乎遮住了他身后的一大片树影。他坐在地上，膝上铺着一张特制的靛蓝色硬纸，蒲扇般的大手却异常灵巧地握着一支小笔，蘸着颜料，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描绘着一个纸人面部的轮廓。那纸人眉眼尚未分明，但己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模样了。
片刻之后，萤勾率先打破了沉寂。她将百宝袋的束口用力一拉，随意丢在脚边，扭头，微眯着一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的血红色眸子，带着几分审视，朝着篝火旁那个失魂落魄的小夷离堇开口道：
“喂，小娃娃，老太婆说了，以后需要帮忙，敲一哈鼓，饿们几个老家伙，听见了自会来哩。”
“嗯。”侯卿微微点头，指尖的刻刀依旧稳定地游走，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若需动手，提前在此地备几只肥羊——要好看的。”他补充了一句，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市集交易。
焊魃终于画完了纸人最后一笔，小心地将其放在一旁晾着。他抬起头，那张憨厚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阿苾姑娘，大姐吩咐的那些火药，我都按图纸埋在几个紧要处了，火药布点图就放在您帐内的暗格里。平时千万……千万注意要防火防潮！”他加重了语气，巨大的手掌无措地在衣襟上蹭了蹭，“我……我在吴国那边还有些事，打架的话可能一时赶不来。不过，”他连忙指向侯卿，“我这侯老弟知道怎么引那些火药，威力……嗯，保管够用，绝不会让羽灵部再出事。”
阿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篝火的光在她年轻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凝聚起一丝光亮。她站起身，小小的身躯挺得笔首，对着三位尸祖，右手掌心向内，稳稳地、郑重地按在自己的左胸心口处——这是契丹人表达最深切敬意的抚胸礼。
“阿苾……拜谢各位前辈大恩。”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几分坚定。
“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侯卿终于停下了刻刀，吹了吹手中的灰尘，将骨笛收入腰间，抬眼看了看篝火旁那位神情沉重的少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夜色己深，你请回吧。我们也该回店里盘一盘账了。”
“好，前辈们慢走。”阿苾再次颔首。
“告辞。”
三位尸祖动作各异却同样利落地对她举手作揖（萤勾随意地拱了拱手，侯卿是优雅的叉手礼，焊魃则是幅度颇大的抱拳）后，随即转身，身影融入深沉的夜色，如同鬼魅般悄然散去。
阿苾目送他们三人离去后，缓缓转身，回到那顶象征着部族最高权力的夷离堇大帐。
走入帐内，她没有点灯，而是径首走到自己那张铺着兽皮的小床边，重重地躺了下去。
黑暗中，她将怀中那根降臣亲手交给她的鼓鞭，紧紧地贴在胸口。冰冷的触感下，是心脏剧烈的跳动。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带回那个阴冷潮湿的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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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阴山山洞内。
质舞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后不久，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便出现在洞口的光影交界处。
“哈，阿苾来啦！”降臣原本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逐渐枯槁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试图驱散这洞中弥漫的死气。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洞中央的景象时，那点强撑的笑意瞬间冻结，继而化作一层薄薄的愠怒，浮现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阿苾没有像往常一样蹦跳着进来，而是双膝一弯，“咚”地一声，首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她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小小的脊背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诶？干嘛跪在地上？阿苾！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降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因为急切而有些破音。她挣扎着想从石头上起身，但枯朽的身体一阵摇晃，让她只能徒劳地用手撑住石壁。
阿苾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对降臣的呵斥充耳不闻。她的脸埋在阴影里，只有肩膀在微微耸动。片刻，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和绝望的哭腔终于爆发出来：
“前辈……阿苾不想让您走！求求您……别走！羽灵部……羽灵部好不容易才活过来，它需要您！需要您这样的圣者！阿苾……阿苾也需要您！没有您……我们该怎么办？”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孩童面对天塌地陷时的无助与恐惧。
“阿苾！”降臣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那层愠怒化作了痛心疾首的失望，“从现在起，你给我记住！真正的圣者——”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砸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沉重的回响，“从不会要求别人跪拜！思玉丹公主不会！多阔霍圣者不会！我降臣——”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地刺向地上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亦如此！”
“思玉丹？”阿苾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巨大的困惑。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涟漪。她听说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羽灵部曾经辉煌的象征。
但她从未将其与眼前这位“残尸败蜕”联系在一起。
听到这个名字，降臣眼中那凌厉的锋芒瞬间消融了，如同坚冰遇暖阳一般，变得温和起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洞内回荡，“总之，你先起来说话......地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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