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苾犹豫了一下，看着降臣那双温和慈祥的眼睛，最终还是顺从地、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降臣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拍了拍身边那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对她说道：“过来，坐这儿。”
阿苾迟疑着，慢慢蹭过去，小心翼翼地挨着降臣坐下。
她能清晰地闻到降臣身上传来的浓重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泥土深处的衰败气息。这气息让她心头发酸，又想落泪。
降臣没有看她，只是用一只缠满绷带、指节己有些枯萎的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她的目光投向洞顶垂下的嶙峋怪石，仿佛在整理着跨越百年的记忆碎片。
洞内只剩下滴水声和她微弱却清晰的呼吸。
“阿苾，”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见过拔里兄弟屠戮部落的那晚，对吗？”
阿苾的身体剧烈地一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夜的景象是她最深的梦魇——熊熊燃烧的毡帐，族人们凄厉绝望的惨叫，飞溅的温热液体，还有那张在火光和血光中狞笑、如同恶鬼的脸庞……而她却因为“天资太差”，被那恶鬼像丢垃圾一样一脚踹开，滚落在冰冷的草丛里，眼睁睁看着父母和哥哥被拖走……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没有尖叫出声，只能用力点头。
“那你觉得，”降臣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那时的羽灵部，缺‘强者’吗？”
阿苾愣住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记忆里，族中是有勇士的，有老萨满，有箭术高超的猎人……但在拔里兄弟那诡异的阵法邪术面前，所有的抵抗都像冰雪消融般脆弱无力。她茫然地摇头。
“是啊，不缺。”降臣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甚至……可能比拔里兄弟更强的人也有。但为什么，还是几乎被屠戮殆尽？”她没有等阿苾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拔里兄弟找到了人心的弱点。他们用那邪术放大了人们心中的恐惧......让所谓的‘强者’自乱阵脚、变得孤立无援，让‘弱者’陷入更深的绝望......他们利用的，就是人们心中对‘绝对力量’的迷信和恐惧——以为有了强大的庇护，就能高枕无忧。”
阿苾的心被重重敲击了一下。降臣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她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依赖——她以为降臣回来了，羽灵部有了这位手握异色鸢尾解药、能起死回生、借助魃阾石布下玄妙阵法复活拔里兄弟毒阵中生机尚存之人的“鬼医手”，就再也不用害怕任何风雨了。
她崇拜降臣，近乎盲目地将她视作无所不能的神祇，一座可以永远依靠的巍峨高山。这座山的存在，让她感到安全，也让她……心安理得地逃避着身为夷离堇的责任重压。
“思玉丹公主……”降臣的声音再次响起，将阿苾的思绪拉回，“她是我第一世……最重要的朋友，也是羽灵部真正的英雄。”她的眼神变得无比柔和，充满了追忆的暖光，“她不是什么天生神力、呼风唤雨的‘圣者’。她只是一个……有点倔强、有点傻气的公主。”
“那时的羽灵部，也面临灭顶之灾，被强大的敌人围困。部族里的长老、勇士们，都在祈求神明降下神罚，或者寄希望于某个传说中能拯救他们的‘圣者’。思玉丹没有等。她站了出来，不是因为她有多强，而是因为她不愿看着族人死去......很快，你也会看到她了......在幻境里。”
降臣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风雪中疾驰、挥舞鼔鞭与黎部入侵者奋勇顽抗的倔强身影。
“你可知，后来我为何依旧选你做夷离堇？”降臣忽然问。
阿苾摇头。
“因为你笨，”降臣轻笑一声，继续说道：“聪明人总想走捷径，总想费尽心思做什么第一，而笨人……笨人只会一步一个脚印，把路走踏实。”她指尖轻点阿苾眉心，“记住，你不需要成为第二个思玉丹，也不需要成为第二个我。你要做的，是阿苾——是羽灵部独一无二的夷离堇。”
阿苾猛地睁大了双眼。
“我救不了羽灵部一辈子。多阔霍圣者也不能。思玉丹公主……她最终也倒在了守护的路上。”降臣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这世上，没有永不熄灭的灯塔，也没有永不倒塌的靠山。真正的守护，不是寄托于某个强大的偶像，而是让每一个族人，包括你自己，都成为能够发光、能够战斗、能够思考的‘人’！”
“我不是你的神，也不是羽灵部的神。我只是一个……活得久了点、懂得多了点、恰好做了些事的凡人。你崇拜的偶像，终有一天会变成你修行路上最大的业障，让你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也看不到自己身上本就拥有的力量。”
“从今往后，不要再对任何人下跪。无论是生者，还是死去的‘圣者’。挺首你的脊梁，阿苾。你是漠北的女儿，是羽灵部的夷离堇。你的力量，在你相信自己的那一刻，就己经在你手中了。就像这根鼓鞭——”
“这鼔鞭是思玉丹公主临终前赠予我的，如今我将它送给你————它不是什么神物。它的力量，只在于握紧它、敲响它的人。”
阿苾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鼓鞭，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她抬起头，看向降臣，眼中虽然仍有泪光，但那份迷茫和依赖己被一种带着痛楚的坚定所取代。她不再需要偶像的光芒来指引，因为有一簇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火苗，正在那被泪水洗刷过的心底，悄然点燃。
……
可之后当她步入那场盛大的幻境，亲眼目睹了降臣拼尽全力在雪山中奔赴向思玉丹公主时，她还是食言了——她还是没能忍住，朝着那一双绝世的身影颤抖着肩膀，跪了下去。
羽灵部的先祖们，阿苾就此立誓，今后定然谨记前辈教诲，无论遭遇何种境地，绝不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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