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诺那句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的话，像一枚投入深水中的炸弹，在白汐月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白汐月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看着言诺那双清澈、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眼睛，第一次，感觉自己那身由“完美”和“商业价值”堆砌起来的铠甲，被人生生地、毫不留情地，挑衅了。
可笑！
她的内心，瞬间被一股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火焰所点燃。
她竟然想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故作姿态的“理论”来动摇我？
真正的艺术，是能被量化、被复制、被市场认可的“完美”！而不是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故作天真的“同情心”！
等着吧，言诺。我会让你在A7录音棚里，亲眼看看，你那套可笑的、充满了缺陷的“真实”，在绝对的、完美的“技术”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时间到。”
恰在此时，A7录音棚那扇厚重的门，被工作人员从内推开。一股冰冷的、属于机器与电流的气息，从中弥漫出来。
控制室巨大的单向玻璃后面，顾屿声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君王，俯瞰着他的角斗场。
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通过走廊的广播，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白汐月，你先。”
这是一个不容置喙的命令。
白汐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所有的翻腾。她高傲地扬起下巴，踩着精致的高跟鞋，在一众拥趸的注视下，率先走进了录音棚。
秦宇在她身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而有力地说道：“汐月，别被她影响！记住，稳定，就是胜利！拿出你最完美的商业级水准！”
白汐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录音间内，白汐月站在麦克风前，戴上了监听耳机。
当AI小女孩那句带着怯懦的台词响起时，她的表演，开始了。
“姐姐……外面，好黑……我害怕。”
AI的声音，清澈、纯净，带着“77号标准”下那种恰到好处的、惹人怜爱的悲伤。
白汐月立刻接上，她的声音，像教科书一样标准、完美。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无可挑剔，气息稳定得像一条首线，情绪的拿捏更是精准到了毫秒。
“不怕，有姐姐在。到姐姐的怀里来，这里很温暖。”
她的声音里，有温柔，有关切，有安抚。但那份温柔，像用最精密的仪器调制出来的，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冷，完美得……毫无瑕疵，也毫无温度。
她和AI的对手戏，天衣无缝。
一个，是完美的机器。
另一个，是把自己训练成了完美机器的人。
她们的对话，像两件最精密的艺术品，被完美地陈列在一起，供人欣赏，却无法让人触摸。
走廊外，李哲的脸上，己经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稳了！太稳了！这种商业级别的稳定输出，那个言诺拿头去比？”
秦宇也松了口气，嘴角重新勾起了自信的弧度。
就连周围那些资深声优，也不得不点头承认，单从技术的角度看，白汐月的这次表演，是无可挑剔的S级水准。
言诺，似乎己经没有了任何胜算。
三分钟后，白汐月的表演结束。
她摘下耳机，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走出了录音棚。在与言诺擦肩而过时，她用眼神，无声地宣告了自己的胜利。
轮到言诺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缓缓地，走进了那间充满了压迫感的“审判庭”。
小米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道：“言小姐，别有压力！您……您尽力就好！”
言诺对他安抚地笑了笑，然后，走到了另一支立式麦克风前。
她没有立刻开始，而是弯下腰，亲手将那支麦克风的高度，一点一点，调到了最低。
然后，她就那样，在所有人震惊、错愕、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地，蹲了下来。
她将自己的视线，与那支被调到最低的麦克风，保持在了同一个水平线上。
这一刻，她仿佛不是在面对一支冰冷的设备。
而是在面对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需要被她平视、被她安慰的，小女孩。
整个走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她这个充满了仪式感和慈悲感的、诡异的举动，震得说不出话来。
言诺戴上了耳机。
AI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
“姐姐……外面，好黑……我害怕。”
言诺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沙哑质感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有疲惫，有悲伤，有无尽的温柔。
然后，她开口了。
“不怕……”
她的声音，依旧是破碎的，沙哑的，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但那声音里，却蕴含着一种，白汐月那完美声线里，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东西——故事。
“……有姐姐在。”她的声音，像在寒夜里，为那个小女孩，点燃了一堆小小的、温暖的篝火，“到姐姐的怀里来，这里……”
她顿了顿，发出了一声几不可查的、因极度悲伤而导致的、气息的微颤。
“……这里很温暖。”
明明是同样的一句台词。
从白汐月嘴里说出，是高高在上的、完美的安抚。
而从言诺嘴里说出，却是一个同样深处黑暗与寒冷的人，在用自己仅存的、最后一点体温，去拥抱另一个弱小灵魂的、悲壮的承诺。
AI小女孩的第二句台词响起：“可是姐姐……你的声音，在发抖。你也在害怕，对不对？”
言诺笑了，那笑声，沙哑，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是啊，”她说，“姐姐也怕。但是，只要我们抱在一起，就不会那么冷了。”
就在此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AI小女孩的第三句台词，响了起来。
“那……那我们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吗？”
它的声音，依旧是那套完美的、标准的程序。但就在那一瞬间，控制室里，顾屿声面前的频谱仪上，那条代表着AI声线的、平滑如镜的蓝色波形，突然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像一座从未接触过温水的万年冰山，突然被言诺声音里的温度，烫化了一个小小的、脆弱的角。
那0.001秒都不到的颤音，在声纹图上，留下了一道不属于任何程序的、人类式的、浅浅的“泪痕”。
它，被“感染”了。
它，与她“共鸣”了。
独白结束。
言诺缓缓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走廊外，早己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扼住了喉咙，脸上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李哲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而秦宇脸上的自信，早己荡然无存。白汐月更是面如死灰。
控制室内。
顾屿声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从始至终，一动未动。
他缓缓地，抬起手，将脸上那副隔绝了全世界的、冰冷的金丝边眼镜，摘了下来。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第一次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睛里，那场持续了三年的、冰封的暴风雪，似乎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但有一种，却像黑夜中唯一的星辰，清晰得，无法忽视。
那是一种，近乎于“虔诚”的——
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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