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用这仅存的、可悲的骄傲，为自己构建起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时，那个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再次通过耳机传了进来。
控制室内，顾屿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声谱分析图。他指尖轻点，调出了白汐月那份“完美无瑕”的S级AI声纹模型，与言诺那团混乱毛糙的波形图，并列在屏幕上。
一道是技术的完美造物。
一道是真实的灵魂残骸。
他静静地看了三秒，然后，毫不犹豫地，随手关闭了那个代表着“完美”的窗口。他的目光，重新聚焦于那片充满了生命挣扎痕迹的波形图上。
“你的喉咙是废了，但你的脑子也跟着一起坏了吗？”
他的声音，依旧冷酷，却比刚才多了一丝极度不耐烦的、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般的嘲弄。
言诺猛地一震，抬起头，茫然地看向那片漆黑的玻璃。
“用喉咙发声，是街头卖唱的业余爱好者。你连最基础的发声原理都忘了？”顾屿声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地刺入了言诺的耳膜，“你的肌肉记忆呢？还是说，你过去在学校里学到的所有东西，都被那场车祸撞进了太平洋？”
言诺的脑子“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气息没有根基，像无根的浮萍一样全都飘在嗓子眼，不破音才怪。”他继续用那种能把人钉在耻辱柱上的语气说道，“连最基础的‘胸腹联合呼吸法’都不会用，你就敢来我的录音棚，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胸腹联合呼吸法！丹田气驱动！
这个词，像一道划破暗夜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言诺所有混乱的思绪！
是啊！她怎么忘了！她怎么能忘了！
她被“心因性失声”的巨大恐惧所支配，一心只想着如何修复自己“坏掉”的喉咙，却完全忘了，声音的根本，从来就不在于那个小小的、脆弱的声带，而在于源源不断的、沉稳有力的“气”！
顾屿声的这番话，表面上是在用最恶毒、最刻薄的语言羞辱她，将她的专业素养贬得一文不值。
但每一个字，都在点醒她！都在将她从钻牛角尖的误区里，强行拽出来！
他不是在处刑。
他是在用他独有的、魔鬼式的方式，指导她！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羞愧与不甘的情绪，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绝望。
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绝不能，以这样一个“业余爱好者”的姿态，被他赶出这个房间。
言诺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与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股被重新点燃的、悍不畏死的战意。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她转身，重新走回了那支立式麦克风前。
这个动作，让控制室里的顾屿声，都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
言诺看着那片漆黑的玻璃，仿佛能看到玻璃后那双深邃的眼睛。她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沙哑的、却无比清晰的字。
“请。”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耳机里，是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具压迫感。
言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是会彻底激怒这头雄狮，还是会为自己赢得最后一线生机。
终于，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有一个字。
“准。”
言诺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
她重新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不再去想如何发出优美的声音，不再去恐惧喉咙的疼痛。
她将所有意念下沉，仿佛一个初学者，重新去感受小腹的起伏，感受着气息被缓缓地、深深地吸入，充满了整个胸腔，像船锚一样，沉稳而有力地，扎了下去。
她不再抗拒前世的创伤，不再逃避那场车祸的梦魇。
她张开双臂，主动地，拥抱了那片将她吞噬的、冰冷的深海。
然后，她开口了。
“啊，我的塞壬……”
这一次，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但那沙哑之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充满了颗粒感的金属质感。仿佛是无数颗最璀璨的钻石碎片，被混在了粗粝的沙砾之中，疯狂地摩擦、碰撞，粗粝，却又闪烁着致命而瑰丽的光芒。
那不再是单纯的念白，而是一声发自灵魂最深处的、疲惫而痴迷的叹息。
“……你的歌声，是蜜糖，也是毒药。”
她的语速开始加快，情绪如涨潮般层层递进。从迷恋到癫狂，她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而疯魔，像是地狱的恶鬼，在耳边发出的邀请。
“我看见了！黄金的城，珍珠的门！哈哈……哈哈哈哈！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她胸腔的剧烈震动，甚至通过麦克风的支架，传导到了地面，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共振。汗水，从她的额角、鼻尖、后颈不断渗出，在这绝对密闭的录音间里，蒸发出一股淡淡的、咸涩的气味。
紧接着，癫狂变为极致的恐惧。她用那把破碎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撕裂的嗓音，发出了最真实的、肝胆俱裂的尖叫。
“不……不要过来！那是什么？是海怪！是缠绕的触手！救我！救我！”
那声音里，充满了玻璃迸裂般的、令人牙酸的质感。但这一次，这“破碎”，不再是失控的噪音，而是一种被她精准地、牢牢地控制住的、服务于情感表达的“艺术品”！
最后，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如潮水般褪去。
言诺的声音，奇迹般地轻了下来。那沙哑的声线，在经过了地狱般的嘶吼后，竟透出一丝圣洁的、被完全摧毁后又重获新生的、解脱的意味。
“……原来，深海之下……如此……安静。”
独白结束。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雕塑，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湿了额发，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她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用尽了所有。
她献祭了自己的一切。
控制室内，顾屿声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他指腹在金属质感的控制面板上停顿了三秒，镜片后的瞳孔，因显示器上声谱图那一道突然爆发的、刺穿了整个安全区间的超高频共振，而微微收缩。
他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难以置信。
他那只放在控制台上的手，在无人察觉的时刻，下意识地伸向了监听耳机的音量旋钮，极其轻微地、向左转动了一格。
仿佛，那从耳机里传来的、一个破碎灵魂最原始的嘶吼，己经震得他耳膜生疼。
录音间里，一片死寂。
言诺站在那束唯一的聚光灯下，聚光灯下的麦克风网罩上，己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那是她发声时喷出的、带着生命温度的气息。
深海的渔网，终于被她用声音的碎片，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第二次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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