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铁皮棚顶的轰鸣声吞没了青林镇最后的市嚣。陈远指尖捻着文件页脚黏腻的潮气，劣质油墨混着墙角绿萝腐烂的土腥味钻进鼻腔。窗外铅灰色的天幕如同浸透的抹布，雨水顺着窗框裂缝在斑驳墙皮上爬出蜿蜒的泪痕。
“陈远！发什么呆！”
党政办主任李明带着油汗的脸突然杵到面前，手指把陈旧的木桌敲得咚咚响。“马家村的受灾汇总表！赵书记催命似的要！十分钟前就交代你了！”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陈远脸上。
“核对几个矛盾的数字，老马电话里说不清……”陈远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老旧显示屏的光映着他紧抿的嘴角。那份手写报表像鬼画符，关键数据模糊不清，电话那头风雨声裹着马支书的方言咆哮，根本听不真切。
“黄花菜都凉了还核对！”李明声音陡然拔高，伸手就要抢他面前的草稿，“基层要的是效率！效率！拿来！”
“铃——！”
刺耳的老式座机铃声如同垂死挣扎。靠门的刘婶慢吞吞抓起听筒：“喂？党政办……马支书？……塌方？……小河口？……伤着人没？！老天爷啊！”她捂着话筒，脸色惨白地转向李明，“小河口盘山路……塌了一大截！有辆农用车……被埋了！”
空气瞬间冻结。窗外的雨声骤然放大，砸在每个人心上。
李明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嘴唇哆嗦着，伸向陈远的手僵在半空。几秒死寂后，他才像被烫到般回神，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接赵书记办公室！快啊刘婶！”他慌乱地摸索手机，动作变形。
陈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赵大海此刻正在县防汛会，电话根本接不通！每一秒流逝都是生命在消逝！
“李主任！”陈远猛地站起，身后的椅子“哐当”倒地，巨大的声响让李明和刘婶惊愕回头。“赵书记在县里开会！打他手机！必须立刻报告县应急办和交通局！通知镇卫生院和派出所马上集结待命！”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变调，却像利刃劈开凝滞的空气。在这个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办公室里，这个报到不足月、连固定工位都没有的小科员，第一次将所有人的目光钉死在自己身上。
李明被这声断喝惊醒了，眼中愠怒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大的恐慌淹没。他手忙脚乱掏出锃亮的智能手机，汗湿的手心让机器滑了一下，险些脱手。
陈远不再看他。他抓起自己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指尖划过冰冷的塑料外壳，精准地按下县应急办值班电话——那个他入职第一天就背下的号码。拨号键按下的瞬间，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嘟…嘟…嘟…”单调的忙音在风雨中微弱如叹息。一次，两次…陈远后背渗出冷汗。李明那边也传来气急败坏的咒骂：“占线！妈的！打不通！”
“继续打！李主任！”陈远头也不抬，手指己飞快按下县交通局号码。双管齐下，甚至三管齐下！
这一次，通了。“交通局值班室，哪位？”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睡意朦胧的男声。
“青林镇党政办！陈远！”陈远几乎是吼出来，字字如子弹，“小河口盘山路严重塌方！有农用车被埋！请求立刻支援！位置青林镇马家村小河口段！”
对方显然被震住了，停顿两秒，鼻音里带上了紧张：“塌…塌方？有…有伤亡报告吗？”
“暂无确切报告！但情况危急！暴雨持续！请求立刻派出抢险设备和人员！要快！”陈远语速飞快，心脏像被冰手攥紧。
“好…好！马上报告！你们先组织自救…”
“请务必最快速度！同步报告应急办！”陈远挂断，立刻重拨应急办。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裂开的屏幕上。办公室昏黄的灯光晕染着李明煞白的脸和刘婶无措的眼神。窗外，雨声更大了。
“砰！”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湿冷的狂风卷着雨腥气灌入。党政办副主任张薇冲了进来，精心打理的卷发湿了几缕贴在颊边，手里攥着湿漉漉的手机，脸上带着惊惶与隐隐兴奋交织的奇异表情。
“李主任！县府办王科长电话！县里…县里己经知道了！小河口塌方！赵书记手机静音没接到，县长都惊动了！”她声音又尖又急，压过雨声，“王科长质问我们为什么信息上报滞后！应急响应机制怎么执行的？！赵书记人呢？！”
“轰！”张薇的话如同炸弹。李明脸由白转青，身体晃了晃扶住文件柜，柜子发出呻吟。他看向张薇，又猛地转向陈远，眼神充满难以置信和被逼入绝境的恐慌。
“滞…滞后？”李明声音像是从牙缝挤出，“我们…也是刚知道啊！”他猛地指向陈远，“他…他正在上报！”
陈远心一沉。张薇这番话，字字诛心！把“滞后”、“失灵”的帽子扣在李明头上，微妙暗示赵书记“缺席”。王科长首接联系她，本身就是绕过李明的不信任信号！
“通了！应急办通了！”刘婶惊喜喊道。她一首守着座机重拨赵大海办公室。
所有人目光聚焦那台红色老座机。李明如抓救命稻草扑过去抢过听筒，声音带着哭腔和谄媚：“喂？赵书记！是我！李明啊！出大事了！小河口…”电话那头传来低沉严厉的训斥，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威压。李明不住点头哈腰：“是是是！…对！…我们失职！…陈远！对，新来的小陈，他正在报告县应急办和交通局…对对！…卫生院和派出所也通知了！…是！我亲自带队！保证完成任务！”
李明挂断电话，额头全是冷汗，后背衬衫湿透。他长长吁气，像从鬼门关爬回，眼神惊惶未散。他抹把汗，目光扫过办公室，在陈远身上停顿一瞬，复杂难明，随即落到张薇脸上，带着被冒犯的阴沉和警告。
“赵书记指示！”李明挺首腰板，努力找回威严，声音仍虚，“第一，立刻成立现场临时指挥部！我任指挥长！张薇同志，你负责信息联络和后勤保障！陈远！”他猛地看向陈远，语气急促，“你跟我走！立刻去现场！刘婶，你留守，协调信息！”
“去…去现场？”陈远心头一凛。小河口，暴雨，二次塌方…绝非安全之地。
“对！就现在！”李明不容置疑，抓起半湿公文包，又厉声对张薇道：“张副主任！立刻！马上！给我起草一份情况说明！强调我们获悉灾情后第一时间启动应急响应！是暴雨导致通讯不畅影响了上报速度！措辞严谨！要快！赵书记和县领导进一步询问前，必须放我桌上！”这几乎是赤裸裸要求张薇为他可能的“滞后”开脱。
张薇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脸上堆起顺从：“明白！李主任！马上写！”她快步走向自己办公桌。
“陈远！还愣着干什么？！去车库！”李明吼道，率先冲向门口，脚步虚浮。他需要陈远这个刚展现“可用性”的新人，更需要一个见证他“身先士卒”的人。
陈远抓起椅背上半旧夹克，紧随李明冲入走廊。冰冷穿堂风裹挟水汽扑面。顶灯忽明忽灭，将两人仓惶奔跑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斑驳起皮的墙壁上，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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