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五年(665年)二月的长安,寒意尚未褪尽。永兴坊深处,驸马府邸的书房内,李玄正对着一幅简陋的台湾海图凝神。烛火跳动,映着他眼角深刻的纹路。
更鼓刚敲过三更,窗外寒风呜咽。一阵几乎细不可闻的衣袂摩擦声贴着窗根响起,接着是小厮刻意压低的嗓音:阿郎,卢国公府…急使,持密信求见。
程咬金?李玄眉峰微动。这位混世魔王般的老将,此刻应是缠绵病榻,油尽灯枯之际。他展开那枚没有署名、只压着一道凌乱刀痕印记的素帛,上面墨迹未干,力透纸背,却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虚浮:
玄公,恕我冒昧,深夜打扰。老程恐时日无多,有肺腑之言,非君不能诉。盼速来一晤,迟恐不及。知远顿首。”
知远,程咬金的表字。李玄指尖抚过那刀痕印记,这是当年秦王府旧人辨识身份的信记。一股陈年风雪的气息,裹挟着玄武门血火、渭水河畔的厮杀声,扑面而来。他沉默片刻,抓起一件不起眼的玄色斗篷:“备马,从后园角门出。不必惊动公主。”
卢国公府邸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里,唯有内院深处一点灯火顽强地亮着,像风中残烛。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衰老的气息,弥漫在温暖的寝殿内。
程咬金靠在巨大的隐囊上,昔日虬髯怒张的虎将,如今须发皆白,枯槁如冬日古木,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在昏黄烛光下依旧锐利如鹰隼。
当李玄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屏风后,那对眼睛倏然亮起,竟挣扎着抬了抬手:“玄…公…你来了…”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李玄快步上前,在他榻边坐下,轻轻按住他抬起的手。那只曾经挥舞马槊裂石开山的大手,此刻枯瘦冰凉,微微颤抖着。“卢公,省些力气。”李玄低声道。
程咬金急促地喘了几口,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李玄脸上,仿佛要穿透皮囊,首抵灵魂深处。“嘿,咳咳…老程一辈子,在死人堆里打滚,眼毒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气力,“你…李玄…跟老程…是一样的人…咳咳咳…”
李玄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只静静回视。
“一样…懂得…明哲保身…知道…什么时候该…缩头…什么时候该…露爪牙…”程咬金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近乎狰狞又带着了然的笑,“都…活成了…人精…咳咳…”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李玄默默递过参汤,他却倔强地推开。
喘息稍定,程咬金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死死抓住李玄的手腕,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玄公…看…看在…先帝…看在他…开创这煌煌大唐…咳咳…的份上…答应老程…”
“大唐…江山…”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肺腑中抠出,“不易!将来…若真有大风浪…请玄公…务必…看在先帝知遇之恩…为这江山…出…一份力气!莫…莫让它倾覆了!”话语未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眼角溢出浑浊的泪。
李玄看着这位行将就木的老战友,这位曾与自己一同拱卫过那个光芒万丈的贞观时代的人。玄武门的血,渭水畔的霜,仿佛都凝结在他此刻浑浊的泪光里。
一种沉重的宿命感压上心头。他反手用力握紧程咬金冰冷的手,声音低沉而清晰:“卢公放心。玄,生是大唐人。若大厦真有倾危之日,必竭尽残躯,护我大唐国本!”
“好…好!”程咬金眼中爆发出最后一点神采,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下去。
他喘息着,浑浊的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看向李玄:“你…深夜冒险而来…也…不只是…为了听老程…啰嗦吧?说…你想要…什么?”
李玄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确有一事相求。玄之次孙李明,于军旅略有寸功,现为从五品上府果毅都尉。此子性情坚韧,略通庶务。玄斗胆,请卢公在最后关头,推他一把,擢其为泉州刺史!”
“泉州?”程咬金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一丝了然掠过眼底。那是远离长安漩涡、又控扼东南海疆的重镇。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近乎是笑的气音:“好一个,推一把…咳咳…老程…明白了…”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侍立一旁、早己泣不成声的长子程处默:拿笔墨。
程处默强忍悲痛,迅速捧来纸笔。程咬金颤抖着手,却异常坚定地,在遗书的末尾,添上了力透纸背的几行字:
“…臣,程知远,临去涕零,再叩天颜。伏念陛下励精图治,当广用贤才。司农少卿李稷之弟李明,勇毅有谋,治军得法,兼通庶务。臣观其才,足堪一方。泉州地控海疆,亟需干练之臣。
臣斗胆以残躯余烬荐之,若陛下垂恩,使明试守泉州刺史,必能安靖海隅,不负圣望。臣…死而无憾矣!”
最后一笔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笔杆脱手滚落,人颓然倒在隐囊中,只有胸膛还在微弱起伏。
李玄站起身,对着这位曾叱咤风云、如今油尽灯枯的老将,深深一揖,再揖,三揖。一揖战友旧谊,二揖托付之恩,三揖…为这即将逝去的、他为之奋斗过的辉煌时代。
“卢公,安心上路。”李玄的声音低沉如磐石。
程咬金眼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最后看看这个和他一样“懂得明哲保身”的“一样的人”,却终究没能再睁开。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终于缓缓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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