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中军参谋营帐的例行议事，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
江东水军的骚扰，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频繁起来。数十艘走舸快船，如同江面上的苍蝇，趁着夜色和晨雾，不断冲击着曹军水寨的外围防线。他们并不强攻，只是用火箭和擂石进行远距离骚扰，一沾即走，滑不留手。
曹军水师虽然船坚炮利，但体型庞大，转向迟缓，面对这种打了就跑的无赖战术，疲于奔命，徒耗精力，却收效甚微。更重要的是，这种持续不断的骚扰，严重影响了曹军士卒的休息，一股焦躁和不安的情绪，开始在水军中蔓延。
“蔡瑁、张允何在？”曹操坐在主位，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
水军都督蔡瑁和张允连忙出列，脸上满是汗水，躬身道：“末将在。”
“江东的这些蚊子，嗡嗡了一夜，两位都督，有何良策啊？”曹操的语气很平淡，但那股压力，却让两位荆州降将的腰弯得更低了。
蔡瑁擦了擦额头的汗，硬着头皮开口：“回禀丞相，敌军船小速快，来去如风。我军大船，难以追击。末将以为，当加固水寨，增设暗桩，以守为攻，待其疲惫，再寻机一举歼之。”
这番话，说得是老成持重，却也是毫无新意的废话。曹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扫向帐下众谋士。
“诸位，可有高见？”
程昱性情刚戾，当即出声道：“守，能守到何时？周瑜此举，意在疲我军心，乱我阵脚。当以攻对攻！可选派精锐，乘我军走舸，主动出击，与其在江上缠斗，让他们也不得安宁！”
“仲德公此言差矣。”刘晔立刻反驳，“我军士卒，多为北方人，不习水战。以我之短，击敌之长，非智者所为。若在江上缠斗，伤亡必大，得不偿失。”
一时间，帐内议论纷纷，主战与主守两派，争执不下。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地站在末席的苏衍，向前迈出了一步。
“丞相，下官有话要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尤其是毛玠，他看着苏衍，眼神里己经带上了几分等着看好戏的讥诮。
曹操抬了抬眼皮：“苏参军，你有何妙计？”
“下官不敢称妙计，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提议。”苏衍不卑不亢，目光清澈，“下官以为，周瑜此举，看似骚扰，实则试探。他在试探我军的应对方式，也在试探我军的底线。我们越是急于应对，不论是强攻还是死守，都正中其下怀，让他能更清晰地摸清我们的虚实。”
“说重点。”曹操敲了敲桌子，显然对这些空泛的分析不感兴趣。
“是。”苏衍定了定神，抛出了他准备了一夜的计划，“下官提议，我们不必理会敌军的骚扰，反而可以主动‘示弱’，向他们传递一个假消息。”
“假消息？”曹操的眉头挑了一下。
苏衍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营帐之中：“是的。我们可以通过一些‘非官方’的渠道，比如，让伙夫营的采买人员，在与地方渔民交易时‘无意中’透露；或者让一些负责后勤运输的士卒，在江边抱怨时‘不小心’说漏嘴。就说……我军从合肥调集的一大批粮草，因水土不服，士卒病倒者众，粮船的护卫力量，被抽调了大半，不日即将抵达赤壁。”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不少将领都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情。这是什么计策？主动暴露自己的“运粮船队”？还是一个防卫空虚的船队？这不是明摆着给周瑜送上一份大礼吗？
“荒唐！”一声厉喝，打断了众人的思绪。毛玠霍然起身，怒视着苏衍，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简首是儿戏！幼稚可笑！”毛玠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有些颤抖，他指着苏衍，对曹操痛心疾首地说道：“丞相！此子妖言惑众，竟至于此！运粮船，乃我军命脉所在！岂能拿来当做儿戏？我们散播此等消息，周瑜会信吗？他帐下谋士如云，斥候遍布江岸，难道都是瞎子聋子？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他一眼就能看穿！”
他转向苏衍，语气中的鄙夷毫不掩饰：“你以为周瑜是三岁稚童吗？他只会认为，这是我们故布疑阵，欲盖弥彰！如此一来，不仅不能迷惑他，反而会让他更加警惕，甚至会让他推断出，我们真正的粮道，可能另有所在！此举，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是主动暴露我军的战略焦虑，自乱阵脚！”
毛玠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他分析得条条是道，逻辑严密，几乎无懈可击。确实，从常理来看，苏衍的这个提议，太“蠢”了，蠢到不像一个计策，更像是一个漏洞百出的陷阱。
立刻，便有数名元老派的文臣和将领出声附和。
“毛公所言极是！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一个毫无根基的假消息，如何能骗得过周瑜？”
“依我看，这苏参军是急于立功，己经有些昏了头了！”
司马朗站在人群中，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冷笑。他就知道，这个苏衍迟早会自己玩火自焚。屠龙之术？我看是画饼充饥！
苏衍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一次，质疑他的，不再是毛玠一人，而是大半个参谋营帐。他成了那个不切实际、夸夸其谈的小丑。
曹操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辩解。荀攸和贾诩也沉默着，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苏衍知道，这是他的生死关。如果今天他不能说服这些人，那么他的“三日之约”，就可以提前宣告失败了。
他迎着毛玠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脸上却依旧平静。
“毛公，您说得都对。”
苏衍的第一句话，又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然承认了毛玠的指责？
毛玠都为之一愣。
只听苏衍继续说道：“这个消息，确实很假。假到……连我们自己人听了，都觉得可笑。所以，周瑜，他也一定不会信。”
“那你还提出来，是何居心？！”毛玠怒道。
苏衍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从容。
“我提议散播这个假消息，其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让周瑜‘相信’。”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让所有人脑子都转不过弯来的概念。
“我的目的，是让他‘分析’。”
“分析？”曹操第一次开口，语气中带着浓厚的兴趣。
苏衍转向巨大的沙盘，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是的，丞相。一个高明的对手，在得到一个情报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信或不信，而是分析这个情报出现的‘动机’。”
“当周瑜听到这个‘合肥粮船’的假消息时，他会怎么想？他首先会判断，这是假的。然后，他会开始思考第二个问题：曹操为什么要放出一个如此拙劣的假消息？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可能会推演出几种可能。”苏衍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第一，曹操在虚张声势，想引诱我军主力去劫一个假船队，然后趁机攻击我水寨。第二，曹操是真的粮草不济了，想用这种方式，掩盖他从其他更隐秘的路线运粮的事实。第三，曹操内部出了问题，有愚蠢的将领泄露了军机，想用一个假消息来弥补。”
“无论他最终倾向于哪一种分析，对他而言，都指向一个核心——曹军的‘粮草’，可能真的出了问题。”
“我不需要他相信我们的粮船防卫空虚。我只需要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怀疑我们‘粮草’的种子。这颗种子，会生根，会发芽。他会下令，让他的斥候，更加疯狂地，去探查一切与我军‘粮草’有关的情报。”
“如此一来，会发生什么？”苏傅的目光，扫过全场。“第一，敌军的斥候，会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探查粮道这个无底洞中，从而忽略了我们其他方面的军事调动。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苏衍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我们可以通过观察，是哪一支敌军斥候部队，对这个假消息的反应最激烈，行动最迅速，就能反向推断出，周瑜最信任的情报渠道，究竟是哪一支！我们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故意‘喂’给他们更多真假参半的情报，从而操控他们传回给周瑜的信息！”
“我放出的，不是一个诱饵，而是一个‘声呐’。不是为了钓鱼，而是为了探测这片水域的深浅，以及鱼群的分布！”
“这，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话音落下，整个中军大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苏衍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给彻底镇住了。他们原本以为，苏衍是在第一层，玩弄一个拙劣的骗局。而毛玠，则站在第二层，看穿了这个骗局。却没想到，苏衍根本不在乎这个骗局本身，他站在第三层，甚至第西层，他要的，是对敌人整个情报系统和指挥官心理的“逆向解析”！
毛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逻辑和常识，在苏衍这种闻所未闻的“降维打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贾诩那半眯着的眼睛，第一次，完全睁开了，其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
程昱更是激动地一拍大腿，看向苏衍的眼神，像是发现了一块绝世的美玉。
而坐在主位上的曹操，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震惊，有欣赏，更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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