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终将散去。当黎明的微光第一次刺破江陵城上空的薄雾时，宿醉的头痛和胜利的余韵，一同在苏衍的脑海中盘旋。他没有睡。或者说，从他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征南将军帅印开始，他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入睡了。
权力，是世间最烈的酒，也是最重的枷锁。他站在城楼上，感受着清晨的寒意。昨日还喊杀震天的战场，此刻一片死寂，只剩下清理战场的辅兵们，在默默地搬运着残骸与尸体。战争的狰狞，在胜利的狂欢褪去后，才显露出它最真实、也最丑陋的样貌。
“将军，披件衣服吧，江上风大。”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曹仁不知何时也走了上来，手中拿着一件厚实的狐皮大氅。他口中的称呼，己经自然而然地从“苏参军”变成了“将军”。这种转变没有丝毫的刻意，仿佛本该如此。
苏衍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子孝将军也一夜没睡？”曹仁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城外的狼藉，眼神复杂。“睡不着。我带兵打了半辈子仗，胜过，也败过，但从未有过昨日那般……酣畅淋漓，又心惊肉跳的经历。”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以前我总觉得，打仗靠的是兵多将广，刀利马快。首到昨天，我才明白，原来打仗，真的可以靠脑子。”
苏衍笑了笑，将目光投向了对岸的江东大营。那片连绵的营寨，此刻如同被重锤砸过的蜂巢，一片混乱。无数的炊烟凌乱地升起，却不见往日的章法。旌旗歪斜，士卒们如同无头苍蝇般来回奔走，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种恐慌和败亡的气氛之中。
“他们，快要走了。”苏衍说道。“走？”曹仁眉头一皱，“周瑜重伤，军心大乱，这正是我们乘胜追击，一举将他们赶出南郡的好时机！为何要让他们从容退走？”“因为我们追不了。”苏衍摇了摇头，“我们的‘神威大炮’虽然厉害，却是守城利器，笨重无比，无法用于野战追击。
而我军兵力，满打满算不足三万，其中还有不少是新募的辅兵。江东军虽败，主力尚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旦在野外浪战，我们毫无胜算。”他转过头，看着曹仁，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子孝将军，我们的胜利，是建立在江陵这座坚城和‘神威大炮’的射程之内的。踏出这个范围，我们依旧是弱势的一方。这一点，我们必须清醒。”
曹仁沉默了。他是个纯粹的军人，胜利的渴望几乎是他的本能。但苏衍的话，如同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是啊，他们赢了，但赢得侥幸，赢得惊险。江陵城外，他们是龙；江陵城外，他们可能连蛇都算不上。
就在这时，许褚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从城楼下传来。“将军！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他像一头兴奋的蛮牛，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人。那人身穿江东校尉的服饰，满脸是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将军你看，俺抓了个活的！这家伙鬼鬼祟祟地想从水路摸过来，被俺逮了个正着！据他交代，江东大营昨晚就接到了孙权的命令，让他们即刻全线撤回柴桑！哈哈哈，那周瑜小儿，这回是真要夹着尾巴滚蛋了！”
这个消息，让曹仁和周围的亲卫们都露出了喜色。敌人要撤退，意味着江陵之围，算是彻底解了。然而，苏衍的眉头，却反而锁得更紧了。
“命令是什么时候到的？”“昨晚半夜。”“那他们为何现在还未动身？反而营中如此混乱？”苏衍的两个问题，让在场的喜悦气氛瞬间凝固。是啊，既然要撤，为何不连夜拔营，非要等到天亮？而且看对岸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撤离，更像是在……准备什么别的事情。
“不好！”苏衍和曹仁几乎同时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曹仁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这群江东鼠辈！他们要走，还要在临走前，再咬我们一口！”苏衍立刻转身，对着身后的传令官下达了一连串急促的命令：“立刻敲响警钟！全军进入最高战备！命所有‘神威大炮’装填霰石，对准江面！通知城中所有船只，即刻入港躲避，不准出航！快！”警钟声再次在江陵城头大作。
刚刚放松下来的守军，又一次紧张地奔向了自己的岗位。许褚不解地挠了挠头：“将军，他们都要跑了，还折腾个啥？”
苏衍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对岸的江面。果然，在他的命令刚刚下达后不久，江东大营的水寨之中，忽然冲出了上百艘艨艟斗舰！这些战船，并没有朝着江陵城冲来，而是迅速在江心一字排开，船上的江东水军，将无数的火箭，如同雨点一般，射向了江陵城外的码头和附近的渔村！
与此同时，江东大营中，残存的数十架投石车，也开始疯狂地朝着江陵城抛射燃烧的火油弹。他们的目标，不再是坚固的城墙，而是城外的农田，以及城内那些无法被城墙完全遮蔽的民居！“混账！”曹仁气得目眦欲裂，一拳砸在城垛之上，“他们这是要毁了江陵！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 这是一场毫无军事意义的攻击。周瑜知道他打不进来了，但他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他要把他的愤怒，他所受的屈辱，十倍百倍地倾泻在这座让他折戟沉沙的城池之上。他要烧光这里的一切，让苏衍和曹仁就算赢了，也只能得到一座满目疮痍的废墟。烈焰，在码头上熊熊燃起。浓烟，从城中各处升腾。百姓的哭喊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将军，还击吧！用‘神威大炮’把他们的船都砸沉！”许褚红着眼睛吼道。苏衍却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冰冷得可怕。“不。我们的石头，要用来对付他们的主力。现在还击，只会暴露我们所有的火力点，正中他们下怀。”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传令下去，命城中所有青壮立刻救火！优先保护粮仓和府库！至于其他的损失……我们只能承受。”这道命令，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焚烧，却不能还击。这种憋屈，比战死沙场还要难受。
江东军的破坏，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当他们射光了所有的火箭，抛完了所有的火油之后，才终于鸣金收兵，狼狈地顺流而下，消失在了远方的水雾之中。江陵城，保住了。但城内城外，己是一片狼藉，处处焦黑。
无数百姓的房屋被毁，辛辛苦苦开垦的农田化为焦土。胜利的喜悦，被这场临别的大火，冲刷得一干二净。看着这一切，苏衍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带着烟火味的江风，吹动他的衣衫。曹仁走到他身边，想安慰几句，却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
“子孝将军。”苏衍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说，周瑜为何要这么做？”“泄愤，报复。”曹仁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苏衍摇了摇头，“他是在告诉我一件事。他想告诉我，就算我能守住这座城，我也保护不了城里的每一个人。
他想用这场大火，来摧毁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军心和民心。”苏衍的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思考。“他以为，这样就能击垮我。他错了。”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或愤怒、或沮丧、或迷茫的将士们。“他让我更加明白了一件事。”苏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猛虎，只有在受伤之后，才会露出最不讲道理的獠牙。而对付不讲道理的野兽，光靠守在笼子里是不够的。”
他抬起手，指向了南方那片己经没有了敌踪的土地。“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而我们的下一个战场，不在江陵，而在那里。”他的手指，遥遥指向了公安的方向。所有人都明白，他说的那里，是诸葛亮的地盘。猛虎己经归鞘，但一条真正的卧龙，正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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