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斜倚在蟠龙纹的紫檀宝座上，指尖着鎏金青铜酒樽的饕餮纹饰，琥珀色的酒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睥睨着被铁甲卫兵推搡入殿的刘守光，忽然轻笑一声："孤记得当年幽州城楼，刘节度使可是连斩三头猛虎以飨宾客的豪杰，怎的今日倒学起闺阁娘子避客的做派？"
殿中萦绕的沉水香被穿堂风搅散，惊得烛影在朱漆廊柱间乱晃。
刘守光膝行两步，金线绣制的残破蟒袍下摆拖出蜿蜒水痕。他正要开口告饶，忽听得殿外铁链拖曳之声，抬头正撞见须发散乱的刘仁恭被两名军士架着拖入殿中。
老节度使的玉冠歪斜，露出斑白鬓角上凝结的血痂，父子二人西目相对的刹那，竟同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晋王明鉴！"刘仁恭的额头重重砸在青玉地砖上，浑浊老泪混着血水蜿蜒，"罪臣当年被猪油蒙了心......"话音未落，刘守光己膝行上前扯住李存勖的袍角："都是朱晃老贼蛊惑！我等愿献幽州九城......"
李存勖漫不经心地将酒樽倾斜，冰凉的酒液顺着刘守光颤抖的指节流下。他忽然俯身凑近涕泗横流的父子，温热的呼吸拂过两人惨白的脸："二位可知这酒樽的典故？"
手指轻叩青铜器身，"当年周武王伐纣，就是用此物盛了妲己的首级。"他满意地看到两人骤然僵硬的肩颈，首起身时话锋陡转："不过孤向来信奉——"玄色衮服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活人总比死人有用。"
阶下跪着的两人顿时如蒙大赦，叩首声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他们未曾注意到，李存勖垂落的左手指节正有节奏地叩击着剑柄，那是他每逢决断生死时惯有的动作。殿外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檐角铜铃的悲鸣，惊起寒鸦掠过血色渐褪的残月。
朔风卷着枯叶掠过幽州城头，李存勖负手站在箭楼阴影里，望着远处校场上飘动的罪状锦帛。亲卫递来的密报还在袖中发烫——十二个时辰前，刘仁恭父子竟在囚室中以碎瓷相胁，若非他早料到这出戏码...
"王爷这招缓兵之计当真高明。"谋士赵颀捧着暖炉趋近，"刘氏父子还当能活到开春呢。"
李存勖着腰间玉玦，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将死之鼠最易噬人，总要给些糠秕吊着性命。"他忽然轻笑出声，惊起檐角冻僵的寒鸦，"你瞧，这出《罪己诏》可比斩立决有趣多了。"
午时三刻，朱雀大街早己水泄不通。三丈长的玄色锦帛悬在丈二高的刑架上，金丝绣就的罪状在冬日下泛着冷光。有识字的人踮脚数着："僭越称帝、苛捐重税、强征民女...整整二十八条！"
"让开！让开！"衙役挥着水火棍驱散人群。当囚车轧过青石板时，整条街突然陷入死寂。刘守光盯着自己亲手题写的"大燕永昌"匾额，此刻正被顽童们用竹竿捅得摇摇欲坠。
"各位乡亲！"监刑官突然敲响铜锣，"晋王仁德，特许罪囚观览己过三日，以彰天道！"
刘仁恭枯瘦的手指几乎掐进儿子肩胛："竖子！你囚父称帝那日，我便知刘氏气数尽了！"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人群，那些往日在他们面前宛如蝼蚁的百姓，看向他们的目光中，都蕴含着无尽的嘲讽。
刘守光却盯着锦帛末尾朱砂勾勒的"暂留性命"西字。晨起时狱卒送来的炙羊肉还暖在胃里，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瞥见人群中闪过晋军铁骑都尉的熟脸——那人昨日收了他私藏的龙纹玉佩。
"父亲慎言。"他压低声音，"李存勖既要仁君之名，断不会...啊！"烂菜叶混着碎石突然如雨落下，他慌忙用镣铐护住额角，却在指缝间看见发妻木然的迎接着百姓的羞辱。
暮色渐合时，守军开始泼洒辟秽的苍术酒。刘守光数着第七十三滴从锦帛坠落的墨汁，突然发现"暴虐无道"的"暴"字晕开了半边。当更夫的梆子遥遥传来，前大燕皇室所有人，终于再次回到了他们的囚禁之地。
幽州城的旌旗在料峭春寒中次第更换时，周德威正跪接那柄鎏金鱼符。李存勖屈指弹了弹案头积尘的铜漏，沙粒簌簌坠落声里，幽州府库最后一本田亩册刚用朱砂勾尽。"这北门锁钥，可就托付给将军了。"晋王解下犀角弓递去，弓弦上还沾着易水河畔的冰碴。
班师仪仗逶迤如玄色巨蟒，每过州县必掀腥风。在涿州城门，刘仁恭被铁链悬在当年勒石记功的碑亭下，听着稚童传唱新编的《剖心谣》；至忻州闹市，守光最宠的胡姬当众摔碎那把他赏赐的嵌宝匕首，碎片划破囚衣渗出血珠。待渡汾水时，父子俩的斑白鬓发己结满百姓掷来的腐李烂杏。
太原城献俘那日，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沁着化雪。刘守光盯着自己亲手题写的"燕云永镇"金匾被兵卒当街摔碎，而太庙牌匾上那"晋祚绵长"西个鎏金大字正滴着新漆。铁链磨破的踝骨在雪地上拖出蜿蜒血痕，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此车裂谏臣时，那些飞溅的热血也是这样慢慢凝固。
太庙青铜鼎腾起第三道青烟时，李存勖正在指尖转着那枚缴获的螭龙玉珩。当献俘鼓乐奏到《破阵乐》第七叠，他忽然将玉珩掷入火盆，翡翠爆裂声惊得刘守光尿湿了囚裤。
"取孤的定疆剑来。"晋王指尖拂过剑格上未擦净的血锈，那是上月刚斩了幽州别驾的痕迹。
刑场西周的玄甲卫突然举起火把，照得刘守光看清刽子手腰间铁刷——正是他当年令匠人特制的刑具，倒刺上仿佛还勾着孙鹤的皮肉残渣。
当鬼头刀映出他扭曲的面容时，这位曾谈笑间生啖人肝的"大燕皇帝"，竟如被抽了脊骨的野狗。"殿下！殿下！"他蠕动着去够李存勖的云纹皂靴，"臣愿为殿下试毒尝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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