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蜿蜒,周本收拢了吴国溃兵顺着水路败退,吴越军队在后面穷追不舍。
芦苇荡里的雾气像浸了血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水面上。周本扶着船舷,看着最后一批伤兵爬上舢板。铁甲上的血渍早己发黑,肩头那道箭伤却还在渗血,把白麻布染成暗红色。
"将军,寅时三刻了。"亲兵递来半块硬得硌牙的麦饼。周本摆摆手,浑浊的眼珠盯着西南方渐亮的天空。三十艘蒙冲斗舰藏在芦苇深处,船头都堆着浸透火油的干草。这些跟着他转战江淮的老兵,此刻正用草绳将铁枪绑在断腕上。
水波忽然颤动起来。东面传来木桨破浪的声响,惊起一群白颈鸦。周本咧开干裂的嘴唇,缺了半截的犬齿在暮色中泛着寒光。杜建徽到底还是来了。
吴越军的楼船像巨兽般碾碎薄雾。杜建徽立在五牙战舰的望楼上,银甲映着初升的残月。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芦花,指腹在花瓣上轻轻一捻——湿的。这个细微的触感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停桨!"令旗还未扬起,前方斥候船突然传来惨叫。十几支铁翎箭从芦苇丛中激射而出,将掌旗官钉在桅杆上。水面下黑影浮动,凿船的水鬼像鲶鱼般缠上吴越战船。
杜建徽拔剑挑飞一支冷箭,剑锋在月光下划出银弧。"举盾!后队变雁翅阵!"他声音清越如磬,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这芦苇荡太静了,静得能听见火把哔剥的爆响。
西南角蓦地腾起火光。三条火船顺流而下,船头绑着的铜镜将火光折射成漫天金蛇。吴军鼓噪而起,蒙冲舰撞开芦苇,船头包铁的冲角撕开吴越艨艟的侧舷。
"斩缆!抛火鹞!"钟泰章的黑发在热浪中狂舞。这名身经百战的吴国猛将独臂擎着长槊,槊尖挑着个滴血的人头。吴军死士点燃草船,火舌舔舐着浸油的缆绳,带着刺鼻的硫磺味扑向敌舰。
杜建徽的坐舰猛地倾斜。他单膝跪地稳住身形,看见左翼三艘走舸正在下沉,落水的士卒被铁蒺藜缠住手脚。"传令!前军散开,床弩换火箭!"他突然明白那些湿漉漉的芦花意味着什么——周本算准了东南风,却忘了梅雨后的潮气。
二十架三弓床弩同时嗡鸣,裹着油布的箭矢拖着青烟划破夜空。火箭钉在芦苇丛中,没有预想中的烈焰冲天,反而腾起呛人的白烟。杜建徽心头一紧,这烟里有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闭气!"他话音未落,整片芦苇荡突然炸开炫目的白光。爆鸣声震得战马惊嘶,无数吴军从燃烧的芦苇后杀出,他们口含湿麻,眼蒙黑纱,铁甲上涂着混了明矾的泥浆。
钟泰章的槊尖己经刺到司马福咽喉前三寸,他独目赤红,残缺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黄口小儿,可知何为困兽之斗?"槊杆横扫,将扑来的亲兵拦腰斩断。
司马福反手格开长槊,鱼肠剑顺着槊杆削向周本手腕。剑锋在铁护腕上擦出火星,他突然嗅到一丝桐油味。低头看去,甲板缝隙里正渗出漆黑的液体。
"退舰!"司马福的嘶吼淹没在喊杀声中。钟泰章狂笑着扯开胸甲,露出绑满火折的胸膛。最后一支火箭落在主舱,烈焰轰然腾起,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晨光穿透迷雾时,皇天荡的水波变成了浑浊的胭脂色。
折断的桅杆斜插在淤泥里,挂满碎肉的铁蒺藜随波起伏。三十七艘战船的残骸正在缓慢下沉,焦黑的船板间卡着半具尸体——上半身套着吴军的皮甲,下半截身子缠着吴越军的绛色战袍。两条青鱼从腹腔游出,衔着半截肠子钻入水底。
芦苇荡成了竖满焦旗的坟场。烧成炭条的芦杆上,挂着个风干的吴越斥候,他的喉咙被芦苇叶割开,凝成褐色的血珠正一滴一滴砸在铁鳞甲上。三只白颈鸦蹲在尸首肩头,用喙啄取眼窝里破碎的血肉。
东南角的漩涡里浮起一串气泡,披头散发的钟泰章亲兵突然破水而出。他的左手还死死攥着司马福的亲卫腰牌,右臂却齐肩断在了激烈的搏杀中。
江心漂浮的楼船残骸上,插着七柄折断的长槊。每柄槊杆都刻着吴军死士的名字,最深的那道裂痕里嵌着半枚带血的铜钱——这是江南士卒出征前塞进兵器的厌胜钱。现在它们的主人正躺在五步外的泥滩上,胸膛被床弩箭矢贯穿,箭尾的雁翎在晨风里簌簌发抖。
司马福的鱼肠剑钉在焦木上,剑柄缠着的素纱早己浸透血水。顺着剑锋指向望去,三十丈外的浅滩堆满破碎的盾牌。吴越军的镶铜皮盾与吴军的竹编滕牌交错叠压,缝隙里渗出暗红的血溪,引来成群的江蟹争食。
烧成焦炭的吴越旗舰龙骨下,压着半张未燃尽的作战图。墨迹被血水晕染,恰好盖住了标注火攻战术的朱砂标记。两条蜈蚣从卷轴裂缝钻出,在"皇天荡"三个字上来回爬动,仿佛在重演昨夜惨烈的攻防。
吴越军队本打算再次追赶,杜建徽的令旗悬在了半空。吴越战船犁开的水痕尚未消散,却见前方茭白丛中惊起成群白鹭,碧沉沉的水波下暗影浮动。半浸在水中的残破旌旗忽地扬起千面素练,金戈碰撞声穿透薄雾,惊得船头鹈鹕扑棱棱扎进芦苇深处。
"将军!左翼有铁甲反光!"瞭望兵声音发颤。
杜建徽扶住船桅的手背青筋暴起,司马福被铁翎箭贯穿的青铜面具,此刻正在亲卫捧着的木匣里泛着冷光。杜建徽闭目深吸气,潮湿的湖风里裹挟着硝石与血腥味,西南角隐约传来战马嘶鸣。当他再睁眼时,望见远处山丘上尘烟漫卷,恍若当年钱镠夜袭润州时扬起的黄沙。
"收帆,鸣金。"银甲将军的佩剑铿然入鞘。二十艘艨艟战舰缓缓倒退出死亡水域,船桨搅起的漩涡中,漂浮着今晨刚换上的"杜"字灯笼。暮色里望去,竟像极了顺流而下的招魂幡。
三十里外的芦苇荡中,三百吴国残兵正将树枝绑在竹竿上摇晃。他们脚下踩着昨夜溺毙的吴越士卒尸身,腰间缠着从沉船捞起的绛色战旗。当最后一缕夕照掠过周本留下的青铜兜鍪,这些满脸烟灰的儿郎终于瘫坐在淤泥里——他们身后数十艘草船正顺流东去,船头摇曳的灯火,恰似蜿蜒十里的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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