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磨刀石上的光

“团子外卖”那间熏得微黄的办公室墙上，新钉了块木板子。上头歪歪扭扭挂着几张纸——县城“生鲜助农示范点”的奖状、陈小雅公司送来的“最佳拍档”锦旗，还有张揉皱了又展平的行业峰会邀请函，烫金字儿在煤炉子散的热气里微微发亮。

二嘎子叼着半截油条探头：“阳哥，听说你要上省城大会堂讲话？那地界……门槛比咱村口的石碾子还高吧？”林阳正弯腰给三轮车链条抹黄油，黑乎乎的手蹭了下额角的汗，留下一道油亮子：“高啥？人又不是长着三头六臂，咱这泥腿子踩上去，还能把地砖踩裂了不成？”

去省城那天，林阳翻出了压箱底的藏蓝西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肩膀那处还是去年补车胎的老孙头给缝的，针脚粗得像蜈蚣爬。他对着井台那汪浑水照了照，水影里那张被风吹日晒晒得黝黑的脸，嵌在笔挺的西装领子里，像颗刚挖出来的土豆硬塞进锦缎盒子。二叔吧嗒着旱烟，眯眼瞧了半天，噗嗤乐了：“驴粪蛋子表面光！可咱这瓤子里，是实打实的庄稼种！”

会场是真阔气，水晶灯晃得人眼晕。空气里浮着香水味、皮革味，还有点心盘子散出的甜腻气。林阳缩在角落硬邦邦的丝绒椅子上，屁股底下像硌着块石头。前头几个穿金戴银的老总，嘴里蹦着“赛道”、“赋能”、“闭环”，听得他脑仁嗡嗡响，手指头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搓着，搓下一点干结的黄泥。

轮到林阳上台，皮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咯噔、咯噔，响得他自己心慌。灯光“唰”地打过来，刺得他眯了下眼。台下黑压压一片，眼镜片反着光，像夜里荒滩上的狼眼。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喉咙里像堵了把晒焦的麦糠。

“俺……俺叫林阳，‘团子外卖’的。” 声音从麦克风里钻出来，带着点电流的滋啦声，还有他自己都陌生的干涩。他顿住了，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精致的脸孔，突然瞥见后排一个穿着工装、袖口沾着油污的汉子，正伸着脖子看他，眼神像村头盼信的二伯。他心里那根弦，“嘣”地一下，松了。

“啥外卖不外卖的，俺原先就一送饭的。”他嗓门敞开了，带着灶房里的烟火气，“骑个破三轮，风里雨里蹚，就图让干活的人、带娃的人、伺候病榻的人，吃口热乎的！”台下有人低笑，有人皱眉。林阳不管，他眼前晃过李婶子捏着水灵菠菜的手，晃过吴瘸子那筐熟裂的草莓。

“前阵子，有人往俺饭锅里扬沙子。”他声音沉下来，像磨刀石蹭过铁，“造谣、泼脏水，恨不得把俺那口锅底子都捅穿喽！”他捏紧了拳头，骨节泛白，“俺咋办？蹲灶台后头哭？那不成！沙子硌牙，俺就一粒粒给它拣出来！锅漏了？补！拿啥补？拿实诚补！拿乡里乡亲戳脊梁骨的手指头，一根根给它掰首喽！”

他讲到怎么用湿稻草裹着鲜藕带，讲到怎么收吴瘸子的“爆炸熟”果子熬酱，讲到陈小雅仓库里那些土布床单怎么盖上了城里人的席梦思……没一句“战略”，没一个“模型”，全是带着泥腥味、汗酸气的土法子。台下静得出奇，只有空调风口呜呜地吹。那个穿工装的汉子，不知何时掏出了个磨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攥得死紧。

“有人说，商场是战场。”林阳最后说，汗珠子顺着鬓角流到西装领子里，痒得很，他也顾不上擦，“俺觉着，更像块磨刀石！恶人恶事，是那最糙的砂面儿，专往你刃口上蹭！蹭得火星子首冒，疼得钻心！可你咬着牙扛住了，磨亮了……”他猛地举起手，那只手，骨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洗不净的黑黄油泥，“这刃口，才割得断前头的荒草蔓子！”

掌声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林阳记不清了。只记得先是稀稀拉拉几下巴掌，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接着就汇成了滚雷，轰隆隆地碾过整个会场。好些人站了起来，那个穿工装的汉子拍得最凶，搪瓷缸子磕在椅背上哐哐响。林阳有点懵，鞠了个躬，差点被话筒线绊倒，趔趄着下了台，西装后背上湿漉漉一片汗印子。

回村的绿皮火车咣当咣当，窗外是收割后的褐色田地。林阳靠着车窗，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峰会发的精致点心，他一口没动，原样裹了回来。他掰开一块印着小花的酥饼，递给旁边打盹的二叔。二叔迷迷糊糊咬了一口，含混道：“啥玩意儿？甜得齁嗓子，不如咱村头老张家的芝麻火烧。”

林阳笑了，把剩下的点心包好，塞回怀里。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村庄，炊烟正袅袅升起。

“叔，”他轻声说，更像自言自语，“刀磨快了，不是为了摆着好看。” 远处，翻耕过的土地在夕阳下泛着深褐的光，像一块巨大无比的磨刀石，沉默地横亘在苍茫大地之上。新翻的泥土气息，仿佛穿透了厚厚的车窗玻璃，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舌根下。这滋味，比任何台上的喝彩都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