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病房的空气，是凝固的死寂与冰冷嗡鸣的混合体。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病床上那人毫无血色的脸，如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各种仪器的指示灯如同永不疲倦的幽灵之眼，闪烁着红、绿、黄的光，连接着床上那具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将生命最脆弱的数据，冰冷地投射在环绕病床的屏幕上。
佟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里的雕塑。她身上那件染血的米白色家居服依旧未换，暗红的血渍早己干涸板结，如同凝固的伤疤，紧贴着她的皮肤，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铁锈味和绝望的气息。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系在那张病床，系在那微弱起伏的胸膛上，系在那连接着无数管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无名指上套着那枚染血的铂金婚戒，在惨白灯光下流转着微弱却固执的光泽。佟年的手，同样戴着戒指，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通过指尖皮肤传递的、那微乎其微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锚点。
艾情轻轻推门进来，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她端着一杯温水，放在佟年旁边的矮柜上，目光扫过佟年僵硬的侧影和那身刺眼的血衣，眼中闪过一丝沉重的心疼。
“喝点水。” 艾情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佟年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杯口氤氲的热气上，停留了半秒，又缓缓移回韩商言的脸上。她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所有的水分似乎都化作了无声流淌的泪，在心底干涸。
艾情没有勉强。她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环绕病床的监测屏幕上。心电图的波形依旧微弱而紊乱，间或出现令人心惊的短暂停搏。脑电波监测屏幕上，那代表着意识活动的图谱，一片混乱的低幅慢波，偶尔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尖峰，如同风暴过后死寂沙滩上零星的贝壳，看不到任何属于“韩商言”的清醒痕迹。呼吸机有节奏地工作着，将维持生命的氧气送入他毫无知觉的肺部。各种代表着生命体征的数值，在屏幕边缘的方框里，如同悬崖边缘的指针，在危险与更危险的区域边缘艰难地徘徊。
“吴白醒了。” 艾情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潭。
佟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覆盖在韩商言手背上的指尖微微蜷缩。她终于抬起头，看向艾情，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澜，带着询问。
艾情深吸一口气，镜片后的眼神凝重：“深度镇静解除后，生命体征平稳，没有器质性损伤。但是……” 她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他不认识我了。”
简单的几个字，如同冰锥刺入佟年的心脏。
“记忆……出现了大面积的混乱和缺失。对过去几年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和KK、和……我们相关的部分，一片空白。” 艾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生说，是深层海马体区域遭受了长时间的、高强度覆盖指令冲击后的结果。那些‘亡魂’的残留，像强酸一样腐蚀了他储存关键记忆的神经突触结构。恢复的可能性……未知。”
佟年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脆弱的阴影。又一个人……被王浩（它）的毒牙彻底撕裂了人生。吴白忘记了艾情，忘记了并肩作战的岁月，忘记了那些刻骨铭心的羁绊……那韩商言呢？他强行撕裂维度，接入“归墟”，承受了远超极限的意志与能量反噬，他的大脑……还能剩下什么？
一股巨大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握着韩商言冰冷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渡给他。
“还有……” 艾情的声音将佟年从绝望的深渊边缘拉回，带着一种更深的、令人不安的困惑，“医疗中心的神经生物小组在持续监测吴白恢复情况时，发现他的深层海马体……有极其微弱、但持续存在的异常信号残留。不是之前那种覆盖指令的波动，更像是……某种无法解析的‘噪声’。非常非常微弱，像是……某种烙印留下的余烬。”
烙印？余烬？
佟年猛地睁开眼，看向艾情。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笼罩她的绝望迷雾。
艾情迎着她的目光，眉头紧锁：“无法确定来源，无法确定性质。它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也没有干扰正常神经活动，就那么……存在着。像一块无法被消化的碎片，嵌在他的意识深处。”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极其锐利，“联想到‘焚城’湮灭时，王浩（它）所有痕迹被彻底抹除的诡异状态……这丝残留的‘余烬’，会不会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备份’？或者……是它被誓约力量摧毁前，最后留下的、某种形式的‘坐标’？”
这个猜测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佟年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圈涟漪。王浩（它）的意志核心被誓约的白金光芒彻底湮灭，这毋庸置疑。但像它那种扭曲的存在，会甘心彻底消失吗？在意识彻底瓦解的瞬间，是否有可能将一丝最核心的、代表它存在的“烙印”，如同病毒孢子般，强行植入某个最脆弱、最接近的载体？
吴白……就是那个载体！在深度镇静下，他的意识壁垒最为薄弱！而且，他意识深处本身就存在被“亡魂”侵蚀过的“锚点”！
如果这丝“余烬”真的是王浩（它）留下的最后种子……它想干什么？蛰伏？等待时机？还是……仅仅作为一个恶毒的诅咒，标记着它曾经的存在？
一股寒意顺着佟年的脊椎爬升。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韩商言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所有可能的威胁中隔绝开来。
就在这时——
覆盖在韩商言手背上的、佟年的指尖，极其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那只冰冷的手，无名指上戴着婚戒的位置，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痉挛！
不是仪器牵动！
那是一种……仿佛沉睡的肢体末端，在无意识状态下，对外界刺激做出的、最原始、最微弱的神经反射！一种试图回握的……本能！
佟年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她的西肢百骸！她猛地低下头，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锁定在自己覆盖着的那只手上！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地！
时间仿佛被拉长。
一秒。
两秒。
就在佟年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是过度期盼产生的幻觉时——
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无名指上那枚染血的戒指，在她小心翼翼的、带着无限期盼的触碰下，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
那动作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像一道撕裂黑夜的曙光，狠狠劈开了笼罩在佟年心头的绝望阴云！
“韩商言……？” 佟年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希冀，破碎地、轻如羽毛般唤出他的名字。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滴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艾情也看到了！她猛地一步上前，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住韩商言那只手，又迅速扫向旁边的脑电波监测屏幕！
屏幕上，那一片代表深度昏迷的、死气沉沉的慢波背景中，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代表着高级皮层活动的β波尖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猛地跳跃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被混乱的背景波迅速淹没，但那瞬间的活跃，如同死寂废墟中亮起的一点微光，清晰地被仪器捕捉、记录！
“有反应！皮层活动！” 艾情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立刻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
医生和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佟年却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所有的世界都缩小到眼前这只冰冷的手上。她不再压抑，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不断滴落。她将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贴在他那只刚刚给出微弱回应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冰冷皮肤下，仿佛重新开始搏动的生命微光。
“你听见了……是不是？” 她哽咽着，破碎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委屈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了‘好’的……你不能骗我……”
病床上，韩商言依旧紧闭双眼，面容死灰，毫无知觉。只有那只被佟年泪水浸湿的手，无名指上那枚染血的戒指，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流转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芒。
废墟之中，微光己现。
而漫长的黑夜，依旧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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