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的梅雨季像一床湿棉被，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宏达老职工楼的楼道里弥漫着油烟、潮湿墙壁和旧木料混合的霉味。夏一鸣站在3单元301室门前，指尖触到剥落的门板，能感受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电视声音——老旧的显像管电视，开关机时会发出“滋啦”的电流声。
宋拯向身后的警员使了个眼色，然后敲响了房门。“咚咚咚”的敲门声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电视声戛然而止，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几秒钟后，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门缝里露出半张布满胡茬的脸，眼神浑浊而警惕。
“你们找谁？”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正是陈国富，比照片上苍老了许多，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身上穿着一件污渍斑斑的旧毛衣。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宋拯亮出警官证，“陈国富先生，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些关于鼎盛建筑公司的事情。”
陈国富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想关门。站在宋拯身侧的夏一鸣眼疾手快，用脚尖抵住了门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工，当年宏达旧厂区的拆除工程，你应该记得吧。”
提到“宏达旧厂区”，陈国富的动作僵住了。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侧身让他们进去。屋内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唯一的光源是一台闪烁着雪花点的旧电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香烟和速食面的味道，家具陈设简单而破旧，唯独墙角一个明显空缺的位置，留下了矩形的灰尘痕迹，像是刚搬走了一个大型家具。
“坐吧。”陈国富指了指唯一一张没有堆满杂物的木椅，自己则坐在床沿，双手紧张地搓着膝盖。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深色污渍，右手食指和中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腿，发出“嗒、嗒、嗒”的节奏，忽快忽慢，像是在敲打某种密码。
宋拯开门见山：“陈工，我们查到2016年鼎盛建筑在宏达旧厂区施工期间，从西郊矿场采购过一批特殊矿渣微粉。你作为技术负责人，应该清楚这批材料的用途吧？”
陈国富的眼神躲闪着，盯着地板上的一道裂缝：“鼎盛……早都倒闭了。那时候我就是个打工的，听老板安排，让买什么就买什么，让怎么干就怎么干。”
“买矿渣微粉是为了什么？”夏一鸣突然开口，目光落在陈国富不停敲击的手指上，“顺达搅拌站的老板说，你们当时指定要‘便宜但能快速凝固’的材料，还不用检测。这种矿渣微粉掺多了，混凝土强度会不达标，你是搞技术的，不可能不知道。”
陈国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搓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颤：“我……我就是个干活的，技术上的事有工程师负责……”
“鼎盛建筑的工程师？还是宏达建材的某位领导？”宋拯追问，“当年在宏达旧厂区，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用这种混凝土浇筑了？比如……一个废弃的试验坑？”
听到“试验坑”三个字，陈国富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咳嗽起来，用手捂住了脸。
夏一鸣没有盯着他的脸，而是环顾着屋内。那个空缺的位置，尺寸刚好能放下一个旧文件柜。墙角的垃圾桶里，除了快餐盒和烟蒂，还有几片被撕碎后又试图烧毁的纸片，边缘带着焦黑的痕迹。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假装整理袖口，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纸片残角上模糊的数字——“37”、“152”、“￥”，以及一个类似账本页码的小标。
“陈工，”夏一鸣转过身，语气平淡，“你家的文件柜呢？搬家了？”
陈国富的身体一僵，顺着夏一鸣的目光看向墙角，眼神更加慌乱：“坏了……扔了。老家具，占地方。”
“是吗？”夏一鸣走到那片焦黑的纸片前，蹲下身，“那这些烧了一半的纸，也是占地方？我好像看到了数字，像是账本上的？”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陈国富猛地从床沿站起来，声音尖利：“你们凭什么翻我家东西！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走！快走！”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门口，右手手指敲击的节奏变得又快又乱，像是某种绝望的信号。宋拯皱起眉，正要上前控制住他，夏一鸣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冷静。
“我们只是来了解情况，陈工。”夏一鸣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你敲手指的节奏，很像一种老式的电报码。是在回忆什么数字吗？比如……账本的页码？”
陈国富的动作瞬间定格，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夏一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仿佛眼前这个人能看透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八年前，”夏一鸣继续说道，目光落在他手指的旧伤疤上——那是长期接触强碱性化学剂留下的灼痕，“在宏达旧厂区的试验坑里，你用掺了西郊矿渣的混凝土，浇筑了一些‘特殊’的东西。那些东西，是不是和林强有关？”
“我不认识什么林强！”陈国富嘶吼着，却不敢与夏一鸣对视，“你们胡说！是王德海！都是他让我干的！”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惊恐地捂住了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宋拯抓住机会，上前一步：“王德海让你干什么？说清楚！”
陈国富瘫坐在床上，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我不能说……说了我会死的……”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账本……账本己经被我烧了……什么都没有了……”
夏一鸣看着墙角的垃圾桶，那些焦黑的纸片残角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账本虽然被烧了，但数字和痕迹不会凭空消失。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几片相对完整的纸片装进证物袋，纸片上的数字“37”和“152”在他脑海中盘旋——这可能是账本里某一页的行号和金额，也可能是某个账户的代码。
“陈工，”夏一鸣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烧掉的不是账本，是证据。但证据不会消失，就像混凝土里的骸骨，总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钥匙，插进了陈国富紧绷的神经。男人抬起头，满脸泪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宋拯示意警员上前，准备带陈国富回局里进一步询问。就在这时，夏一鸣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空缺的文件柜位置，以及陈国富无意识敲击大腿的手指。他突然想起一本关于旧时代会计习惯的书——有些老会计会在账本里用特殊的页码索引记录秘密账目，而敲击节奏，很可能就是打开这个索引的密码。
“宋队，”夏一鸣低声说，“让技术科仔细检查这些纸片残角，特别是数字的排列规律。另外，记录下陈国富敲击手指的节奏，可能是一种密码。”
宋拯点点头，拍了拍夏一鸣的肩膀。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老旧的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声响。屋内，陈国富被警员带走时，还在喃喃自语：“是王德海……他给了我钱……让我闭嘴……”
夏一鸣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目光落在墙上一张褪色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陈国富抱着一个小女孩，脸上还有笑容。如今，只剩阴沉和恐惧。他弯腰捡起地上一片被忽略的纸片，上面隐约印着“宏达建材”的抬头。
消失的账本，阴沉的陈工，以及那个指向王德海的名字。混凝土坟墓的秘密，似乎己经触手可及，但夏一鸣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如何破译这消失的数字密码，如何让恐惧的证人开口，如何在王德海滴水不漏的防御中，找到那致命的裂缝。
他将纸片放入证物袋，转身走出昏暗的楼道。雨幕中，宋拯的警车呼啸而去，而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城市另一端那栋气派的宏达大厦。那里，才是这场混凝土谜案的真正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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